楚八荒清楚地看到玲珑宗主袭来的那一击重重砸在了仙阙银湾的防护大阵上,再度激起了巨大的响声。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倒是晏玉衡忽的出手了。
他掌心朝上,一把长剑凭空出现,携裹着凛冽的杀意,犹如穿破黑暗的光芒一般,朝着玲珑宗主迎面刺去。
几乎所有人都没有料到,名震天下的璿玑仙尊会为了一名弟子,二话不说直接动手。
玲珑宗主能够执掌一个仙门,到底也不是酒囊饭袋之辈,短暂的错愕过后便挥袖一震,手中一条长鞭缠住了晏玉衡的剑柄,随后将这柄杀意凛然的武器掷了回去。
“璿玑,我敬你乃是天下闻名的仙尊,你可不要欺人太甚!”
晏玉衡接住了被抛回来的长剑,眉眼间浮沉着稍有的冰寒。
“莫不是本尊闭关多年,仙门已然忘记了本尊名号,才会随意欺辱我门下弟子!”
玲珑宗主都快要被气笑了,她指着楚八荒的方向,狠狠地点了两下。
“好,真是好极了!”
楚八荒:你礼貌吗?
被晏玉衡落了面子,拿她一个小弟子出气算怎么回事?!
倒是因为刚才的这么一场风波,玉菩提反而看清了楚八荒的脸。
他惊疑地眯起眼来辨认了许久,正准备开口禀报,就被玲珑宗主怒声斥责起来。
“还看什么!仙阙银湾高洁无双,诛杀起仙兽来从未手软过,你莫非也想弃暗投明,去璿玑那儿捞些好处!”
这一番明褒暗贬的话并没有多作掩饰,回荡在在场所有人的耳边,几乎就快指着晏玉衡的鼻子骂了。
感受着身后同门那或不满或恼怒的目光,玉菩提死死咬住牙关,到底还是没有把楚八荒的身份挑明。
他当然清楚,同门中人是在不满他没能找出一个更加圆满的理由,好彻底定下对璿玑仙尊的指控,从而拿回梼杌的内丹。
玲珑仙宗……只怕是也待不长久了。
即便晏玉衡说出了玲珑仙宗私自豢养妖兽一事,可玲珑宗主却依然没有要善罢甘休的意思。
她骂过玉菩提之后像是终于将从晏玉衡处吃了闷亏的怒火泄了出去,回过头来依然是一副笑盈盈的模样。
“那妖兽曾言明愿改邪归正,若非璿玑仙尊告知,我竟不知他竟还私下偷练妖法!”
“既如此,还请仙尊将此妖邪的内丹归还于我玲珑仙宗,以此来警示更多弟子一心向善,莫要心存侥幸,被邪魔外道蛊惑。”
这一番话说得极漂亮,让心里知道她在打什么算盘的仙阙银湾一时都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但偏偏就有一个人不吃这一套。
晏玉衡的身形就像是被滔滔云海覆盖过的山顶上独立的松,挺拔清瘦。
他淡淡地抬了抬眼帘,语气中没有一丝允许被反驳的淡然。
“不交,你能奈我何?”
要不是气氛过于紧绷,楚八荒几乎想要跳起来给他鼓个掌。
果然!
只要他道德,就没有人能用道德绑架他!
玲珑宗主大概等的就是他这句话,便不再多言,扬起唇角冷笑了一声,大袖一挥,强悍的灵力便再度轰然砸上了仙阙银湾的大阵。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位宗主先前背着所有人偷偷磕了药,这一回那防护大阵倒是很快就被她给打碎了。
随着“轰——”的一声巨响,那流转着神秘字符的大阵便化作无数流光,像是在天空上炸开了的烟花一般,不及落到众人头上便消散无影了。
而玲珑宗主一声令下,身后数不尽的弟子长老们便悍然出手,朝着仙阙银湾的诸位长老仙师们俯冲而去。
楚八荒偷偷躲在弟子之中摸鱼,一边假模假样地“嘿哈”两声掩人耳目,一边将视线尽数投到上方的晏玉衡身上。
他其实并未真正出手,仅在仙阙银湾的长老们在即将遇到性命危险的时候稍加阻拦,将玲珑仙宗之人的攻击用宽袍一卷,再原路扔回去。
底下的小喽啰们打得热火朝天,其实真正的大佬们都没有认真参战。
楚八荒知道,他们是不想过多地沾染上因果。
修仙之人,大抵心里还是有那么一份成神的执念的。
而要成神,就要做到无念无欲无挂碍。
她知道晏玉衡随时都可以经历些曲折,然后将三尸斩杀。
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他一直在尽量让自己“无挂碍”。
即不多沾染因果。
可楚八荒又怎么可能让他真的走到飞升那一步,再亲手将世人屠杀过半呢?
四周的人几乎都没有看清究竟是什么人出了手,就见这个姿容过于艳丽明媚的女弟子惨嚎一声,紧接着整个人就如同遭受了重击一般,脸色顷刻间便变成了将死的青灰色。
楚八荒:“……”
她咬着牙揪起统子的后领,咬牙切齿地责问:“我只是想一想,还没打算付诸行动呢,你为什么突然给我叠加病痛buff?!”
好家伙,一声招呼都不打,她好悬就被这个自作主张的统子给送走了!
秃头阿统比她还要懵逼:“我没有啊,我刚才在数据自查呢,什么都没有干呀!”
楚八荒的身体僵硬了一瞬。
不是阿统为了引起晏玉衡的注意才在她身上叠了病痛buff?那她为什么会突然之间生命力急速消逝!
她将这个问题暂且丢到了一旁,若无其事地把好大儿放到了地上,顾左右而言他地问了一句。
“好好的你数据自查做什么?”
谁知道秃头阿好迟疑了半天抬起头,看向她的目光中带着一种阴晦的难过。
“我……我不知道,只是觉得那个玲珑宗主有点奇怪,想看看她是不是司马千青派来的。”
司马千青?那个在时空管理局里作乱,妄图篡位傅别尘的女人?
意识到事情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楚八荒不禁蹙起了眉,连着身子也站得直了。
“为什么会这么说?”
阿统挠了挠头:“就……怎么说呢……我虽然没有感觉到这个世界里有其他的系统波动,但总觉得那个玲珑宗主有一种很奇怪的熟悉感。”此言一出,楚八荒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什么叫奇怪的熟悉感?
很显然统子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所以用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组织好措辞。
“就是,怎么说呢?”
“你们在任务世界里的时候,我们系统是能和所有系统携带者交流的,除非你刻意屏蔽,不然你做的任何事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
“但是当你结束了任务回到管理局的时候,我虽然也还是在默默观察着你,但是我是无法和你沟通交流的。”
“这就是主系统的权限压制。”
“所以很多管理局的员工会误以为,在管理局里的时候,我们这些分系统是被关闭了,其实不是的。”
楚八荒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怎么会这样!
这么久以来,她一直以为像好大儿这种分系统只能够在任务世界里面启动,所以也从来没有问过它这方面的问题。
也就是说,其实阿统偷窥了她那么久!
听她私底下咒骂管理局,听她一个人的时候对傅别尘的思念,听她的胆怯和懦弱。
她想毁了主系统的心都有了。
“难道这么久以来,从来都没有人怀疑过你们在管理局的时候并没有关闭吗?”
阿统理亏地抿唇一笑:“很少,就算有,也被糊弄过去了。”
它们这些统私底下其实也会互相串门,偷偷交换从各自的搭档员工处观察来的八卦。
毕竟人可以四处走动,可它们不行。
它们虽然也有感情,有思想,但自始至终都被牢牢地禁锢在搭档的脑海中。
就像是一种刑罚。
所以它们的悲伤和欢乐,只有同类能够感同身受。
统子小手一挥,结束了短暂的难过,就继续自己的疑虑了。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玲珑宗主就让我感觉到很熟悉。”
“就好像……她是你的朋友一样。”
楚八荒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并且认真思考统子说的话。
她在管理局里其实是有很多朋友的。
虽说到底能交心的也就傅别尘和秦苏两个人,但这么多年的共事,和其他员工多少也算是能经常一起约火锅的交情。
既然统统说它对玲珑宗主有熟悉的感觉,那么这个人一定也是和她相熟的。
在脑海中迅速走了一遍从前和她称得上是朋友的人,楚八荒……还是没有思绪。
原因无他,实在是因为她小楚的朋友太多了!
该说不说的,在所有管理局的员工当中,能够做到接单八十四万余单还没有失败案例的人也就她小楚一个人。
而人这种生物,向来都是慕强的。
再通俗一点来说,她楚·无敌·荒也算是人人都争着去抱的一条大腿。
如此想来的话,她梳理不出来对方到底是谁也就情有可原。
在她得势的时候围绕在楚八荒身边的人,到底有几个是真心的,而如今她失势了,能倒踩一脚也就丝毫不奇怪了。
但统子既然这么说了,那楚八荒就把玲珑宗主列入了自己的警戒名单之中。
不管是不是司马千青派来的,她现在总归是自己的敌人。
楚八荒和统子的沟通只发生在刹那之间,她退出群聊之后便抚上胸口,一脸茫然地抬起了头。
在她的视线之中,能清晰地观察到晏玉衡的面上出现了短暂的愕然,以及极远处玲珑宗主那张娇俏妖娆的面容上那别扭又扭曲的神情。
就是那个女人打的她实锤了!
楚八荒挣扎着站起身,刚想转身逃跑,离开这个对现在的菜鸡小楚而言丝毫不友好的战场,就听到一声微弱而清晰的破空声从她背后袭来。
她的瞳孔瞬间放大,身体早已经比大脑要更快一步做出反应。
连晏玉衡都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已经脸色差得不像话的少女,竟然还能有那么强的爆发力。
她的双腿几乎跑出了一道残影,在玲珑宗主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情况下,扭头就蹿到了晏玉衡的下方,然后一手捏诀,晃晃悠悠地……飞到了晏玉衡的身后,一把搂住了他的腰身。
在那一瞬间,这方天地间的战场,似乎寂静了一个瞬息。
那道直奔着楚八荒而去的流光就像是自带导航地图,即便楚八荒转变了方向,也依然锲而不舍地追在她身后。
然后炸在了晏玉衡的身上。
似乎有人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烟雾悠悠散去,晏玉衡身上的法袍挡去了大部分的攻击,他本人并没有受到任何伤害,但这并不影响他向来通透明澈的眼眸中出现了些许茫然。
不仅是他,就连玲珑宗主也没有想到,自己的攻击对象会像个二百五似的冲向了晏玉衡。
这么多年了,璿玑仙尊从来没有过这么狼狈的时候!
要死了要死了,这个拿璿玑仙尊做肉盾的少女她要死了!
楚八荒就是在这个时候从他身后冒出了头的。
大概是因为有了靠山,一脸青灰的少女横眉竖眼,纤细笔直的手指直直地点中了玲珑宗主,理不直气也壮地告状。
“就是她,就是那个女人,她自己不占理,偏偏追着我这么个小弟子出气!”
“我现如今五脏六腑都被她给打碎了,几乎可以说上一句生机断绝。”
“我死了没有关系,真的没有关系,就是我们仙阙银湾就这么被他们玲珑仙宗踩在脚底下欺负,我心里难受哇!”
“师尊,你可一定不要给弟子报仇,再招惹上玲珑仙宗这种庞然大物可就得不偿失了!”
脸面而已,不重要!
她就不相信了,这话说出来,仙阙银湾还能放过莫名其妙打上门来的玲珑仙宗?
晏玉衡的额角跳了跳,所有玲珑仙宗的人似乎都闻到了一股扑鼻清香。
绿茶味儿的,身心舒畅。
但在外人面前,总归是不好落了自家徒弟的面子,晏玉衡大袍一挥,将楚八荒笼罩在了结界中之后,整个人便径直朝玲珑宗主疾行而去了。
楚八荒受了重伤可不是装的,她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就迷迷糊糊地昏睡过去了,再度醒来的时候,已经从伺候在身边的仙侍口中得知了这场大战的结果。
玲珑仙宗的所有人都已经离去了,而玲珑宗主姚生烟被晏玉衡生擒,此时“自愿”留在仙阙银湾中洽谈赔偿事宜。
怎么说呢……论起外交辞令来说,没有人能在虚伪上赢得了仙门中人。知道了姚生烟已经被仙阙银湾留了下来之后,楚八荒原本打算等到夜晚的时候去找她探一探口风的。
按照统子的说法来看,这个姚生烟一定是她认识的人。
但在上个世界的时候,温霜降明明说过,他会想办法协助楚八荒完成任务,尽量让自己调到楚八荒所在的世界中来。
他刚刚背叛司马千青,这个世界里就换了一个人作为干扰她的对手,她想知道这是不是偶然。
就算不表明自己的身份,楚八荒依然想知道,她来到这个世界的目的。
将自己的气息小心隐藏起来之后,楚八荒便趁着天黑摸到了仙客居。
这是她从小仙侍口中打探到的,仙阙银湾用来招待外客的地方。
一路避开了巡防的弟子,好不容易摸到了仙客居,楚八荒却被一道结界挡住了脚步。
统子摸出数据板哐哐哐一顿分析之后颓废地叹了口气。
“荒子,要不咱还是回去吧?这是晏玉衡的结界,你想要不惊动他进去几乎没有可能的。”
楚八荒闻言蓦地蹙起了眉。
晏玉衡?
他大半夜的到姚生烟的房里来做什么?
来就来了,还偏偏要布下结界,他要做什么不能让人知道的事情?
楚八荒这个人天生就一股子叛逆的心理,越是不让她做什么,这个不怕死的就越是想试一试。
她小心地捏了个诀,自结界外找了一处松软的土地,整个人就像是没入沼泽一般,悄无声息地潜入到了地底,避开了晏玉衡布下的结界,谨慎地靠近姚生烟的屋子。
就是用这一招,她曾经在末世的那个世界里救出了伏云寰的队员。
招不在新,管用就行,古人诚不欺她。
在察觉到已经避过了晏玉衡的结界之后,楚八荒先是画了一道隐形诀拍到自己身上,才从地下冒出头来。
屋内的情形差点让她一口凉气显露出踪迹。
仙阙银湾作为仙门大宗,用来招待外客的地方自然不可能寒酸令人耻笑。
可此时这间客居之内所有的桌椅摆设都凌乱地散落在地上,有些甚至已经碎得四分五裂。
那个不可一世,明艳傲然的玲珑宗主姚生烟此时脸色惨白,发丝都被面庞上的冷汗打湿,缩在床脚处瑟瑟发抖。
而她身前孑然站立着的背影,明显就是晏玉衡。
他背在身后的手指轻轻捻了捻,应当是没有发现此时屋内已经悄无声息地多了一个人,声音一如往昔般冷清淡然。
“本尊的徒弟你都敢伤,必然是不惧我晏玉衡的。”
话音才落下,数十道明亮的光弧便在他面前闪现。
姚生烟原本无神的双目在瞥到这数十道光弧的时候乍然间紧缩,一声哀嚎还没来得及喊出口,那些光弧就已经朝着她扑了过去。
她就像是遭到了无法言说的重击,原本已经蜷缩起来的身躯猛地抽搐了几下,双唇都被咬出了血,那惨烈的痛呼声才喊了出来。
“啊——!!!你杀了我,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死亡对于此时的她而言已经不算是惩罚了,反倒是一种奖励。
晏玉衡漫不经心地敛下眼睫,漆黑的眼瞳中没有半点情绪。
仿佛此时正在对姚生烟施以酷刑的人不是他。
楚八荒在他身后一丈处的距离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发出了声响引起他的注意。
这这这……这个晏玉衡还是她认识的那个冷冷淡淡,对什么事情都不上心的小可怜吗?
他作为仙阙银湾的太上长老,就这么对玲珑仙宗的宗主百般折磨,仅仅是因为姚生烟打伤了她?
好大儿就在这个时候悄悄冒了出来:“你感动吗?”
小楚:“我不敢动。”
统子翘脚尖点了点地,颇为不满地提醒她:“不管他表面看起来有多正人君子,请你一定要时刻谨记——”
“我们现在是在病——娇——分——支!你所遇到的每一个傅别尘,他都是白切黑,如假包换的病娇!”
楚八荒重重点了点头。
她这回算是狠狠记住了!
晏玉衡就在这个时候轻轻笑了一声,打断了楚八荒的中途分神。
“想死?将你打在我徒儿身上的咒解了,自然能死了。”
嗯?咒?什么咒?
楚八荒莫名其妙地摸了摸自己的耳垂。
姚生烟剧烈粗重地喘了许久的气,才从那蚀骨的疼痛中缓过来,一双已经充满血丝的眼眸中满是仇恨的快意。
“我说了,用梼杌内丹来换!”
“否则就算我死了,她也一定会在七日之内骨消肉烂而亡!”
晏玉衡的身前再度出现了熟悉的光弧,但楚八荒此时已经没有心思再看他了。
姚生烟在她身上下了咒!
她这么大费周章地想要夺回梼杌内丹,究竟是为什么?
想到这里,楚八荒也不再多留,重新遁入了地下,在黑暗中出了仙客居,一路脚不沾地奔向了晏玉衡的住处。
她已经知道了要怎么撬开姚生烟的嘴了!
这位玲珑宗主既然连命都不要的只想得到梼杌内丹,那这个东西对她而言一定相当重要。
只要内丹在她手里,何愁问不出她来到这个世界的目的呢?
晏玉衡的住处并没有布下结界,想来整个仙阙银湾之中也没有什么人会和楚八荒一样狗胆包天地偷偷摸进来偷东西。
他的住处其实并不多么奢侈繁华,恰恰相反,里面除却一张茶案和一个蒲团之外,也就只有一个用来放书卷的书架了。
……连张床都没有。
和他小时候一样,是个连小偷看见了都忍不住想扔下二两银子的穷酸模样。
但楚八荒顾不上多观察,一进屋内就目标明确地朝着书架上唯一的一个小木盒扑去。
这是整个屋子里,唯一一个看起来可能装着梼杌内丹的东西了。
那深棕色的小木盒散发着淡淡的香味,还未伸手便能感觉到它散发着寒凉的气息。
虽然不知道名字,但一看就知道是个价值不菲的宝物。
可此处,楚八荒却定定地立在书架前,看着盒子里的东西一阵恍惚。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枚发黄的,因为失去水分而看起来蔫了吧唧的果子。
和晏玉衡扮做小道士的时候给她吃过的,她后来被梼杌拉回到晏玉衡儿时的时候从那个小宗门的后山处顺手撸走的果子一模一样。
楚八荒的呼吸滞了短暂的一瞬。
小木盒的底部,被压在果子下面的还有一本泛黄的小本子。
她将那本看起来年纪比她还要大的小册子轻轻拿起来,随手翻开第一页,看到的便是字迹颇显稚嫩的记录。
“大妖怪姐姐不见了。不知是不是玉衡哪里做错了惹得她厌弃,所以才不愿再见到我。”
这是……晏玉衡儿时的日记吧……
再往后的每一页,每一行,都细细记录着他是如何在日记中向“大妖怪姐姐”祷告,保证自己以后绝不会再做任何她不喜欢的事。
日记的最后一页,停在了细润却隔着岁月都能感受到的欢欣。
“她回来了。这次,我一定不会让她再离开。”
楚八荒合上这本日记,垂下头去吸了吸鼻子。
这是她和晏玉衡下山历练前的一天吧?
他那个时候是怀着怎么样孤寂的心情,日日夜夜期盼着这么一个只是稍稍对他怀有一点善意的大妖怪,再来见他一次的呢?
她从那个地宫之中消失以后,晏玉衡……是不是也曾经难过到以为,自己再一次被抛弃了。
他该有多难过呢?楚八荒几乎不敢去想。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一道低沉的声音乍然间自她身后响起。
“徒儿这是在做什么?”
楚八荒猛地打了个寒颤。
她僵着脸回过身去,带着盈盈水光的目光就这么落在了唇边还带着一丝凉凉笑意的晏玉衡身上。
晏玉衡没有看她,漆黑的瞳眸淡淡地扫过她手上的小册子,又上移到了楚八荒的脸上。
“原来如此。在拜入我门下之前,你就已经是玲珑宗主的徒弟了。”
“之所以会拜我为师,为的就是这枚梼杌内丹。”
楚八荒愕然地睁大了眼睛,思绪一时间竟然没能跟上他的逻辑。
好半晌之后她才回过神来,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凸了起来。
糟糕!
晏玉衡刚才明明就已经察觉到她偷偷进入了结界之中,却故意装作不知,为的就是想看看她会做什么!
原主也就是现在的虞子初,她的身世实在太过透明,只要稍稍一查就能知道,她自幼就在青楼中长大,根本不可能会懂得仙门术法!
可楚八荒不一样,她不仅懂,而且还能用来吓唬玉菩提。
那她的仙法是从哪里来的?
在晏玉衡看来,她一定还有一个仙门中的师父。
而她刚才探听到了姚生烟对梼杌内丹的执着之后,立马就悄悄潜入到晏玉衡的房中偷东西,恰恰就能印证他的猜想。
他以为楚八荒的那个不存在的“师父”就是姚生烟!
楚八荒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小册子,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狗比梼杌误她!!
见她不说话,晏玉衡大概是认为她默认了自己的话,大袖一挥,楚八荒就感觉一股劲风扑面而来,逼得她不得不闭上眼。
待到那股劲风消失之后,再睁开眼,她已经回到了姚生烟在仙客居的那间屋子里。
姚生烟依然瑟缩在床边,身体影影绰绰地被十几道明亮光弧包裹着,似乎在忍受着极大的折磨。
晏玉衡并没有跟着一起来。
楚八荒上前两步,原本想要扶起姚生烟,却因她猩红眼眸中的恨意不得不停下来。
过了许久,她才沙哑着嗓音,对着虚弱无力的姚生烟苦涩开口。
“你这是何苦呢?”
“梼杌内丹比你的性命还重要吗?”
姚生烟闻言紧紧攥起了拳头,哑着牙怒吼出声:“滚开!”
晏玉衡折磨她也就罢了,竟然还把楚八荒带来观看她受刑的过程!
所谓的璿玑仙尊,竟然不过是这么一个心胸狭隘的小人!
楚八荒立在原地良久,才慢慢蹲到她身边,眼中已经溢满了泪水。
“你是不是在做,脱离任务?”
姚生烟的身躯猛然僵住。
楚八荒知道自己猜对了。
姚生烟之所以身上没有带系统,并不是为了更容易对楚八荒下手。
而是因为她现在在做最后一个任务。
管理局的员工在积攒到了足够的积分之后,便可以向主系统申请回到自己的原生世界中去。
在打了申请之后,便会来到最后一个世界里做一次任务。
在这个世界里,员工将不再拥有系统的帮助,仅凭自己的能力,完成系统给的任务。
这个任务,就叫脱离任务。
姚生烟眼眸中的血红逐渐褪去,转而弥漫上了些许的茫然。
她像是花了许久的时间,大脑才重新运转起来。
“你、你也是…你是楚……?”
果然,她甚至不知道楚八荒的身份。
楚八荒握住她的手,抵在自己的额前,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你必须要获得的那个东西,就是梼杌内丹吗?”
姚生烟哽咽了一声,原本一向充满了不屑与傲然的表情爬上了一丝委屈。
“嗯,我的……我要回去,可是他已经死了,我一定要得到梼杌内丹,回去逆转时间。”
话刚说出口,她就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霍然抬起了头,声音因为恐惧而夹杂了一丝恐惧。
“她、司马千青,发现了有人在暗中帮助你们,秦副差点被发现,温霜降他、他主动暴露自己,已经被杀了!”
楚八荒只感觉自己的大脑“轰”的一声被重重一击,眼前白茫茫的一片,连带着姚生烟的声音都变得缥缈虚浮起来。
温霜降被杀了?
他在上一个世界里才笑嘻嘻地告诉楚八荒,自己会尽量让自己被派遣到她的任务世界里来。
他原本还想要攒够积分,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去,见他想见的人。
可现在,那个被他珍重藏在心里的人,再也等不到他了。
楚八荒狠狠攥紧了拳头。
她将因为汗湿而胡乱搭在姚生烟面颊上的发丝拨开,捧着她苍白的脸,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作出保证。
“我会帮你把梼杌内丹拿回来。”
“你再坚持一下,一定要活着回家!”楚八荒在和姚生烟做出保证的时候,并不知道晏玉衡正站在屋外,垂着眼睫静静听着她们的对话,眼眸中一丝温度都没有。
屋里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不知过了多久,晏玉衡才轻轻捻了捻指尖,身形一闪,整个人便出现在了自己的住处。
而原本在姚生烟的屋内睡着的楚八荒,也在下一秒出现在了他面前的地上。
看着少女微蹙着眉的睡颜,晏玉衡面无表情地抬起手掌,修长莹润的手指带着点弯曲,虚虚地扣在了她的头顶。
下一秒,原本已经入睡的少女蓦地睁开了双眼,只是以往的那一双灵动的眼眸,此时却毫无聚焦,像是一个被人操纵着的木偶一般没有灵魂。
在同一时间,光头小胖娃阿统疯狂嚎叫起来,试图唤醒一无所知的楚八荒。
“老楚,老楚!晏玉衡在搜你的魂!你醒醒啊!!”
完球了,楚八荒的身份要曝光了!!!
虽说主系统为了防止管理局的存在被小世界中人得知而设下许许多多的限制,但如果万一这件事被泄露了出去,那么这个世界立即就会被完全封禁,被放逐到主系统的黑名单中。
而这个世界的任务,也会顷刻间宣告失败。
楚八荒被喊醒,并叹了口气表示自己束手无策。
“抱歉哦阿统,我的身体现在完全没有办法动。”
开什么玩笑,晏玉衡再怎么说也位居仙尊,他想要搜魂,哪里是她小楚现在这具身体能抵抗得了的!
一人一统干脆坐在数据模拟出来的地板上开始摆烂,并计划这个世界的任务失败之后该做看哪一本小说。
而当事人之一的晏玉衡低敛眼眸,面上的表情却越来越凝重。
他在楚八荒的魂魄记忆里,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是如何悄悄跟在那个瘦弱的小孩身后,一路走到了温柔乡,眼见着那个小孩如何被躺在床上的娘亲嫌弃,又如何被爹和同门辱骂虐打。
他看到楚八荒心疼地轻轻抱住了那个瘦弱的小孩,莹白的脸颊上落下了一串泪珠。
看着她怎么为被推进井里的小孩出一口恶气,看她与长大的小孩并肩作战恶战梼杌,看她在地宫中身受重伤命悬一线。
看着她如何睁开眼后出现在了五阴之女的身体里。
那一幕幕的画面就像走马观花,快速从他眼前划过。
晏玉衡怔怔地收回了手,目光再落到地上的少女脸上的时候,一向如同古井无波一般平静的眼底终于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就是那个“大妖怪”。
原来这么多年她都消失无踪,是因为当年在地宫中受了那样重的伤。
她如今变成“楚八荒”,也是因为身死,魂魄无意间进入了这个五阴之女的身体里吗?
难怪她曾经问过他,自己熬的鸡汤特别好喝,他想不想喝一碗。
晏玉衡闭上眼,默默感受着自己胸膛中的心跳。
毫无规律,高高升起,重重砸下,震得他发慌。
他终于还是没有控制住,弯下腰来,将少女抱在怀中,茫然地环顾了一圈,第一次懊恼自己的房中竟然连一张床都没有。
最终只能无奈地脚步一踏进入了楚八荒的房内,将她放到她的床上。
已经完全开启摆烂模式的楚八荒还不知道,因为她那些混乱无序的记忆,导致了晏玉衡完全逻辑自洽地想通了关于她身份上的疑点。
这位大佬完全没有意识到她是因为梼杌而被拉回到了他的过往,到此时依然坚定不移地相信着她当年随口说出的“大妖怪”一事。
已经做好了任务彻底失败的心理准备的楚八荒就在这个时候睁开了眼。
她看着坐在床边,定定地盯着自己看的晏玉衡,迟疑地开口试探。
“你、你怎么在这里?”
晏玉衡的喉结微动,薄而湿润的唇瓣抿紧,半晌都没能开口。
他不知该如何说起,自己已经知晓了她身份一事。
知道了她就是自己等了千年的那个人。
话到嘴边,他到底还是换了个话题。
“你是如何认识子初的?”
她为何在千年前就知道了有虞子初这么一个人,还处心积虑地提醒自己要远离她?
楚八荒不知道他在自己的记忆中到底都看到了些什么,心中腾然生起了警惕。
这人该不会知道了什么,故意在拿话套她吧!
在脑中快速过了一遍她和虞子初在晏玉衡面前所说过的话,楚八荒低下头,模棱两可地开始编瞎话。
“师尊可能不知道,我这个人吧,如果非要说有点什么仙缘,大概就是……”
“就是”了半天也没就出个什么来,楚八荒眼睛一闭,干脆开始胡说八道。
“我从小就能在梦中看到未来发生的事,我梦见你要抽干我的血换给子初师姐,所以一早便知道了她的名字。”
狗比管理局和王八犊子梼杌把她所有的借口后路都给堵死了,没得编了!
死就死吧,她看开了。
人嘛,谁还能没有个走背字的时候呢。
晏玉衡的当然看得出来她是在随口胡诌,可唇角那抹笑意却无论如何都压不下去。
想来可能是她当年作为妖的时候,机缘巧合推算出了他未来会收一个名叫虞子初的弟子,而他又会因为虞子初而遇到如今的楚八荒,才刻意提醒他的。
楚八荒见他半晌都不出声,一双眼珠滴溜溜地乱转,以极快的速度扫过了他的表情,在看到他那抹清浅笑意的时候硬是吓出了一身冷汗。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大变态笑了!他要对她下手了!
他一定是在心里安排好了她的三千六百五十一种死法,才会露出那么怪异的表情!
脑海中闪过姚生烟那张苍白的脸和生不如死的哀嚎,楚八荒在这一刹那像是大脑里过了电一般,陡然生出了无尽的勇气。
她不管不顾地朝着晏玉衡扑过去,在晏玉衡闪过诧异的眼眸注视下捧住了他的脸,重重地朝他的唇角压了过去。
她小楚就算是任务失败,死在晏玉衡的手里,也要玷污他璿玑仙尊的清白!
哼!楚八荒原本的打算只是在离开这个世界前给晏玉衡添点堵,但在触碰到他的刹那,动作却不由自主地轻柔了许多。
他的呼吸带着灼人的滚烫温度,两人近在咫尺的呼吸彼此交缠着,男人强烈的气息几乎让楚八荒无法肆无忌惮地继续侵占。
唇间那比云朵还要柔软的触感唤回了她的理智,在意识到自己究竟做了什么的时候,楚八荒下意识地就想要后撤离开。
但比她动作更快的是晏玉衡温热的手掌。
他强势地揽住楚八荒的脖颈,将她推向自己,像是忍无可忍一般,激烈汹涌的反向攻略,带着诱哄的意味,用舌尖撬开了她的唇瓣。
带着一股清新的竹叶香气,看似惊涛骇浪的亲吻,轻柔地席卷了楚八荒的唇舌,和这个充满了各种各样秘密的夜晚。
被清晨微凉的温度和仙阙银湾的鹤唳声唤醒后,楚八荒懵懂地抱着被子从床上坐起来,总算从昨晚发生的事情里回过神来。
她本以为晏玉衡会无动于衷,甚至可能会勃然大怒地一掌拍死她,却唯独没有想到他竟然就那么定定地望了她半晌,最终只是指尖在她泛着水光的唇边摩挲了拍片刻就起身离开了。
什么都没有说。
楚八荒挠了挠头,迟疑地捅了捅正吃油爆大虾吃得不亦乐乎的统统。
“你说晏玉衡会是那么纯的人吗?只需要轻轻的一个吻,就能打动他的少男心了?”
统子油乎乎的胖手塞了一个刚剥好的大虾到她口中,不屑地冷笑一声。
“你忘记自己上次调戏他,还没有亲到就被罚关禁闭的事情了吗?”
楚八荒苦闷地叹了口气,实在搞不懂他这种突如其来的转变究竟因何而来。
在床上发了半个时辰的呆依然没有找到答案,小楚顶着乱糟糟的鸡窝头,打算去探望探望虞子初。
昨晚的谎话编得实在破洞百出,她要和这个小丫头对好口供,以免晏玉衡问出破绽。
晃晃悠悠来到虞子初的住处的时候,楚八荒却从她屋里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不禁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放轻了脚步,害怕被里面的人察觉到自己的到来。
正在和虞子初说着话的人除了晏玉衡还能是谁?
楚八荒心中一紧。
这个狗男人好快的速度!
昨天晚上才问过她话,今天一大早竟然就来和虞子初对证了吗!
可恶,慢了一步!
晏玉衡以往像是从来都没有过情绪的声音此时带着一丝漫不经心,但说出的话却不容置喙。
“她是这世间唯一一个五阴之女。”
“当初为师收她为徒,为的就是用她来解你体内的赤炎蛇毒。”
纵然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因为什么才看中自己,但在此刻亲耳听到他承认,楚八荒依然攥紧了拳头。
虞子初前世亲身经历过这一切,所以此刻显得格外抵触。
“师父,徒儿既然身中蛇毒,那就说明命中该有此一劫!我不愿用别人的性命前途换自己无忧,还请师父莫要执迷不悟!”
师父不会明白,当初那个被她所救的“虞子初”也永远不会知道,浸泡在药水里,浑身无力地亲眼看着自己体内的鲜血一点点流出来是一种什么感觉。
那么疼,那么冷。
和倒在大雪里,一点一点气绝身亡的时候一样疼。
晏玉衡浓长的眼睫微微抬了抬,目光从她身上一扫而过,就又毫不留恋地收了回来。
“你宁愿死?”
“我不许。”
楚八荒在听到这句话后长长吸了口气,一点声响都没有发出,转身离开了。
虞子初对他有多重要,别人不知道,她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尽管她为了改变这个结局垂死挣扎了这么久,可就目前的情形来看,她终究还是没能赢过天命。
昏昏沉沉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她感觉头疼的时候才察觉到自己竟然下意识走到了仙客居外,姚生烟所在的屋外。
楚八荒从怀中掏出梼杌内丹,悄悄将它从窗口处打入屋内,留给了姚生烟。
这是昨晚在晏玉衡对她反客为主唇齿相依的时候,趁他没有防备的时候悄悄从他身上顺走的。
有了这个东西,姚生烟想必能回到她自己的世界了。
正想着有没有必要和她告个别的时候,一道瘦弱的身影自楚八荒来时的方向出现,一看见她的背影就喜出望外地喊住了她。
“殿……荒荒,你怎么跑到这里来啦!”
虞子初迫不及待地跑到楚八荒身边,一向没有血色的面容因为一路小跑而泛起了霞粉。
楚八荒调整好心态,望向她时语气中不由得带上了些许关心。
“你今日身体可好些了?找我有什么事吗?”
虞子初深深呼吸了几下才调整好气息,拽住她的袖子,一双因为中毒而枯瘦下来的眼睛里难得带上了几分雀跃。
“你知道,上一世我就是因为要给虞师姐换血才被师父收为徒的,所以最后才会死在这里。”
“可是这一世,我自己就变成了虞师姐,所以我想到了一个办法,能令你不必为我换血,这次你一定能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虽然如今换了具身体,可当初的惨死一直是她心里解不开的结。
她也想有个人能拼尽全力地保护那个时候的自己,所以如今有了机会,就拼命想改变那个原本属于自己的命运。
楚八荒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眸,无奈地拍了拍她的小脑袋瓜,并拉着她往外走,一边压低声音小声嗔斥。
“你也知道自己不是当初的那个虞子初了,那我又怎么会因为‘你’的折磨,重蹈覆辙死于雪夜呢?”
“既然当初师父为你们换血的时候你都没有出事,那我也不会有事的,放心吧!”
虞子初震惊地瞪大了眼睛,许久之后才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对喔!”
楚八荒不知道的是,在她逐渐远离的仙客居内,紧靠着房门的姚生烟此时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惊惧的表情无论如何都掩藏不住。
直到她们的声音彻底远去不可闻,姚生烟才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泛白的指尖死死握住地面上的内丹,将额头抵在门板上,夹杂着低沉的呜咽。把虞子初送回去之后,楚八荒回到自己的住处,用晏玉衡给她的星辰钟布下一个结界,确保了没有人能随意进出这方天地,才盘腿静心开始闭关修炼。
她想好了,既然晏玉衡一心想用她的血来给虞子初治疗蛇毒,那她委实没有必要再拖延时间了。
再加上她自己的确是发自内心地想让那个可爱的小姑娘用虞子初的身份开开心心地活下去,所以干脆早日破境。
这具身体本就是世间罕见的纯阴之体,若是认真修炼,法力的进步可以称得上一日千里。
晏玉衡几乎是当天下午就察觉到楚八荒失去了踪影。
他按捺住心底的慌乱,自仙侍口中打探到关于她的行踪后便立即赶到了她的住处。
带着淡金色法印的结界清清楚楚地显示着主人就在里面,但晏玉衡却无端地从心底里生出一阵不安。
就像站在万丈悬崖之上的吊桥上,摇摇晃晃,毫无安全感。
可他却没有办法硬闯进去。
一旦星辰钟被打破,他自己会不会受伤暂且不说,连带着楚八荒也一定会受到反噬。
晏玉衡在楚八荒的小屋外定定地站了两个时辰,直到腰间的一串铃铛抖动着发出声响才消失在原地。
当他的身影彻底消失之后,另一道略微有些佝偻的纤细身影才缓缓出现在离他方才站的地方一丈远之地。
被晏玉衡的手段折磨了整整一夜,姚生烟此时的模样看起来就像是生了一场大病般虚弱憔悴。
她那双因剧烈疼痛而失去神采的眼眸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被结界笼罩起来的小屋,唇角扬起一抹木然的笑意,但脸颊上却落下大颗大颗的泪珠。
姚生烟抑制住自己身上细微的颤抖,慢慢地走到结界跟前,抬起手覆上了那道半透明的金光。
丝毫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的楚八荒此时已经入定了。
她处在一种不知时间流逝,感觉不到温度变化,甚至忘却了自己的玄妙境界中,仿若自己被一股冰凉却柔和的水流包裹着,一点一点渗入到体内,冲涮着体内的经脉。
天地间的灵气就像是贪玩的孩子听到了母亲的召唤,带着对外界的不舍和贪恋,迟疑地朝着她所在的这方天地盘旋而来,随即统统化作细流,滋润着那处干涸的丹田。
就在丹田内的元神缓慢成型的时候,另一种不舒服的入侵感却引起了楚八荒的注意。
就如同百兽之王对外来者的气味敏感一样,这种结界内的空间被人入侵的感觉在刚有所动作的时候其实就已经让她有所察觉了。
但那种感觉太过细小,就像是发丝不经意间拂过眉梢,转瞬即逝,这才没能让楚八荒警觉。
但现在,这种感觉已经像掉进眼睛里的睫毛一样让人不适,强烈得让人无法忽视。
她引导者灵气入体的手势在半空中停顿了一瞬间,随即睁开了眼,蹙着眉环顾了一圈自己的周围。
没有异常。
那也就是说……
思绪刚转到这里,就听到一直静悄悄掏着面包里的夹心馅料吃得津津有味的统子惊声尖叫起来。
“老八小心,你的结界……”
但为时已晚。
统子的话音还未落下,楚八荒就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是被人重重敲击了一下,一时间只感觉自己眼冒金星,甚至连带着七窍都涌出了一股热流。
一股腥甜顺着五脏六腑的剧痛涌了上来,让她一声闷哼就扑倒在了地上。
丹田处那已经成型的元神停下了进度,只短短一瞬,就像是融化掉的雪人一般,瞬间溃散开来,重新化为灵气流窜到了楚八荒的经脉之中。
直到脑海中那股强烈的剧痛平息了些许,楚八荒才死死咬紧牙关,踉跄着站起身来,朝着屋外走去。
结界外站着的姚生烟得手后并没有离去,反而就这么站在她几乎用尽所剩的灵力打开的破洞旁,等待着楚八荒出来。
她被晏玉衡用了酷刑折磨一夜,身体本就虚弱,如今再加上结界破损后承担的冲击,光是站着就已经花光了她所有的力气。
和楚八荒面对面站着,一时之间竟然分不出谁的模样更加凄惨些。
楚八荒喘着粗气,望向姚生烟失去生气的模样,像是将死之人等待最后一击一般,哑声开口。
“是你?”
姚生烟大概是想朝她咧出个笑容来,但这个表情对现在的她而言太过费劲,所以试了半天之后直只得放弃,闭上眼点了点头。
“抱歉,是我。”
“我知道自己是个狼心狗肺之徒,你为我偷来梼杌内丹,但我却以怨报德,背后对你下黑手。”
“无论你怎么骂我,我都没有什么可辩驳的。”
楚八荒的身体晃了晃,咽下随着气血涌上来的咸腥,声音更加嘶哑了。
“是……任务吗?”
除了这个原因,她实在不愿意朝其他方面去假象。
她宁愿姚生烟是因为脱离任务而不得不对她下手,也好过这从一开始就是针对自己设下的一个局。
是因为知道她会心软,所以故意用脱离任务这个借口靠近她,骗得了她的信任之后,在她最没有防备,完成这个任务最关键的时候,在背后狠狠捅她一刀。
姚生烟垂下眼睫,原本干涸的有些刺痛的眼瞳因为湿润而不适得更加疼痛。
她死死咬住嘴唇,哽咽了一声。
带着无尽的委屈和抱歉。
她就知道,楚八荒那么聪明,怎么会猜不到自己这么做的原因呢?
就在昨晚,她拿到了楚八荒从晏玉衡处偷来的梼杌内丹后,原本以为已经脱离了她脑海的系统却突然发布了任务。
这是一道由司马千青亲自发布的任务。
任务内容,就是用尽一切手段,杀掉楚八荒。
所谓的梼杌内丹,其实压根就不是什么最终的任务内容。
杀了楚八荒才是。
姚生烟的手在身侧虚虚一握,一把锋利的长剑便现形在她掌中。
闪着寒光的剑刃带着不易察觉的抖动指向楚八荒,姚生烟几乎用了所有的力气,才稳住自己的嗓音。
她平静的声音送到楚八荒的耳畔,随即消散在这座山头的夜风里。
“自始至终,我的目的都是杀了你。”晏玉衡赶到虞子初的身边时,她正因为赤炎蛇毒发作,浑身上下都红得如同一只被煮熟的虾,虽然昏迷着,但口中依然溢出痛苦的呻吟。
一直伺候在虞子初身边的一名仙侍见他来了,带着哭腔的嗓音里满满都是哀求。
“仙尊,仙子的病又发作了,她难受得厉害,求您救救她吧!”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以往见到虞子初发病时总能看到面上浮现出两分担忧的璿玑仙尊,此时看向他这位徒弟的目光中,竟然平静得毫无波澜。
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但很快,他就像以往一样,将自己的灵力顺着虞子初的经脉一路游走,将那因蛇毒而躁动喧嚣的灵力安抚下去,又细细滋润着被蛇毒侵蚀腐烂的地方,直到虞子初重新恢复平静。
挥退了所有仙侍之后,晏玉衡看着床上闭目昏睡着的虞子初,眼底闪过无人察觉的烦躁。
他后悔了。
在知晓楚八荒就是那个他追寻了千年的人之后,这股悔意就一直盘旋在他心头,时时刻刻提醒他,做下了怎样的蠢事。
他因为虞子初而收楚八荒为徒,这是“因”,所以当虞子初提出不愿让楚八荒为她换血救命的时候,他才会冷声反驳。
如今唯一能救她性命的,就是这换血一法了,若虞子初最终毒发毙命,那楚八荒就会染上“因果”。
因为她将会欠虞子初一个“果”,这份因果会缠着她,直到楚八荒仙途尽毁。
他失去过她一次了,直到千年后才因为机缘巧合与她重逢,绝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再发生第二次。
但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在看到虞子初毒发的时候,晏玉衡才会愈发清晰地看到,自己将会因为这个无关紧要的人,而伤害那个他最重要的人。
晏玉衡的指尖轻轻捻了捻,看向虞子初的目光中带上了一丝冷意。
如果必须有一个人来承担这份因果,那便让他来吧。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匆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门口,随即响起了禀报声。
“仙尊容禀,楚师妹的住处传来异常声响,巡视的弟子察觉到后想要上前打探,却被结界拦下,特来启禀仙尊!”
晏玉衡猛然起身,一股凌厉的气势如同出鞘的剑刃一般自他身上震荡而出,再顾不上其他,宽袍一挥便消失在了虞子初的床前。
那个所谓的结界其实不过是姚生烟身上所剩不多的一件法器筑起的,对仙阙银湾的普通弟子而言或许难以打破,但对晏玉衡却不过是呼吸之间便能解决的小把戏。
弹指便破碎了那层结界后,晏玉衡的瞳孔在看清眼前景象后猛地缩了起来。
星辰钟撑起的结界还没有完全破碎,原本耀眼的金色法印已经淡了许多。
结界里楚八荒还保持着捏诀对敌的姿势,而离她三步之远的地上,躺着一具气息渐弱的身躯,手中还持着长剑。
楚八荒再度喷出一口血来,散乱恍惚的视线落在地上的人影身上,夹杂着几近不可闻的低语。
“你本不必如此……”
姚生烟已经看不清眼前的景象了。
她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身上的温度在快速流失,每一次呼吸都引起五脏六腑撕裂般的疼痛。
可她却缓缓露出一个安详的笑意。
如果还有力气说话,她想向楚八荒道个歉。
她一向不是什么胆子大的人,也没有像楚八荒一样,即便背后身无一人,也拥有一往无前的一腔孤勇热血。
如果不是为了再见他一面,她永远都不会和楚八荒为敌。
毕竟是做到了脱离任务的人,也不是忍不下来,筹划更加完善的刺杀计划。
她其实算不得什么好人。
在任务世界里,为了能够达成目的,她从来不是会手下留情的那种人。
可不知为什么,在司马千青发布任务的时候,她突然就回想起了温霜降。
那个向来笑嘻嘻,看起来吊儿郎当的男人,在司马千青召集了所有无任务的员工,逐一进行时间排查,企图找出偷偷为楚八荒传递信息的“内贼”的时候,冷笑了一声站出来挡在浑身紧绷的秦苏身前,嚣张地挑衅。
“怎么,只允许你们策反秦苏这个叛徒,不允许我们为旧主效力?”
他死的时候,目光依然死死地盯着秦苏。
司马千青或许会以为那是充满了恨意的仇视,但秦苏明白,站在秦苏身后的她也明白,那是托付,是信赖,是希望。
或许就是这道目光,让她最终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她既没有暴露自己的阵营,也没有真的完成司马千青下发的任务。
更没有对不起那个曾经为了爱人拼过命的自己。
这是她能够想到的,最好的结局。
姚生烟的呼吸在晏玉衡揽住楚八荒的腰的那一刹那彻底停滞下来,唇角的笑意还没有消失。
楚八荒再度咳出一口血来,用大口的呼吸来缓解心口淤堵的窒息感。
旁观了所有的好大儿这个时候才迟疑地开口询问。
“你觉得她是叛徒吗?”
楚八荒沉默了许久才涩声道:“她故意这么说,是为了不让我愧疚。”
统子也垂着头,低低地“嗯”了一声。
为了让她不必背负着同伴的性命这样沉重的枷锁,能够轻松地继续前行,所以宁愿让自己背上污名。
她怎么会不明白。
晏玉衡将软软靠在自己身上艰难喘息的少女抱在怀中时,平淡无波的眼眸中蕴起了呼啸杀意。
他的五指虚虚一张,无数道风刃便携裹着凛寒杀意朝姚生烟的尸身绞裹而去,在楚八荒察觉之前,便将地上的人影卷碎了。
下一刻,晏玉衡连同怀中的人便出现在了仙阙银湾的医堂里。
原本正在配药的大夫在看清来人的面容时手中的砂锅差点扣在自己胸前。
不等他开口询问,就见一向云淡风轻平和淡然的璿玑仙尊面上全然是暴戾的杀意,连带着身上的气息都变得躁烈起来。
“不惜一切代价,给我治好她的伤!”
须发花白的老医仙忐忑地探过楚八荒的脉之后双眼一翻,一口气没缓过来,差点自己把自己送走。他老头以医修道数百年,还从来没有见过脉象这么乱的人!
身上虽然中了死咒,但却又被人解开了一半。
死咒,但没完全死。
经脉呈灵力反噬的重伤之相,但身上却又堆了许多的旧疾未愈。
丹田内空荡荡的,经脉中的灵气却又汹涌澎湃,应当是正在凝成元神的时候被人强行打断造成。
最最重要的是,灵相刚开,还是个没有真正踏入陷入仙途的凡人之躯。
总之一句话,乱成一锅粥。
老医仙一张老脸涨得通红,但在晏玉衡的注视下,半天也只憋出一句“尽力而为”。
再多的包票他也实在是不敢打了。
晏玉衡动作轻缓地将楚八荒放在医堂的床上,指背在她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轻轻刮了两下,在靠近那刺眼的血迹时,手指却又蜷了起来。
无视老医仙若有似无的窥探,他将额角抵上了楚八荒的,压低的嗓音里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别样的无力。
“不要再走了,我找了你一千年。”
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下一个一千年,亦或是下个千年后,自己还能不能再认出她来。
老医仙咳了一声,耳朵烧得通红,简直恨不得自己聋了才好。
他也是欠,好端端的非得偷听这么一耳朵。
一条狗活了这么多年,临老临老了非得上前让人踢两脚。
可是当八卦的余光不由自主地朝着那个风光霁月的身影上扫去时,却只看到少女安静躺着的孤单人影。
楚八荒其实压根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
在一片混沌的黑暗之中,她只感觉到浑身都像是被扔进了搅拌机里,被来回反复地碾压破碎着。
这种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剧烈的疼痛甚至连痛苦呻吟的机会都没有给她。
终于挣脱了噩梦,从浓稠的黑暗中清醒过来以后,却发现现实中的疼痛远比噩梦里的苦痛还要强烈数十倍。
楚八荒翻了个白眼,当场就想把自己重新打晕过去。
但是一直守在一旁的老医仙比她的动作更快,在她睁开眼睛的刹那,一排银针就立刻扎进了她的穴位里,强行阻止了她再度陷入昏睡。
“你小丫头总算是醒了!你再睡下去,咱们仙阙银湾可就要毁喽——”
这话说得不可谓不重,听得楚八荒眼皮重重一跳,“哈?您说啥?”
老医仙一边从药罐里倒出给楚八荒熬的药,一边哼哧哼哧地抱怨。
“就在你重伤垂危的这几天,你师父璿玑仙尊可是快把玲珑仙宗给屠干净了!”
楚八荒:……?
不、不会吧?
晏玉衡不是向来最怕沾染上因果的吗?
莫说是屠杀仙门中人了,就是失手杀害一个平民,都会背上命债,晏玉衡是突然疯了才会这么做吧!
老医仙大概是看出了她眼神中的怀疑,一边不容置疑地把一大碗黑黢黢的汤药灌进楚八荒口中,一边嘿嘿一笑,一双小眼睛里全都是奇异的光芒。
“他当然是为了给你报仇了!就算是老头我这么拼死拼活地救你,可你如今灵力反噬,元神溃散,命魂碎裂,只怕是也没几天好活了。”
“不过按理来说你刚入他门下也还没多久,就连他的大弟子中毒时,我都没见他反应这么大,你和老头说说,你和他,安?”
老医仙满脸促狭地朝楚八荒挤了挤眼睛,一副“是兄弟就有瓜一起吃”表情,惊得楚八荒差点一口气吸不上。
她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晏玉衡这么做是因为她。
如果非要扯上点什么逻辑的话,那也一定是因为她即将陨命,身为虞子初唯一的救命稻草就这么毁在了姚生烟的手上,晏玉衡因此暴怒也不是不可能的。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浑然不觉一直叽叽喳喳的老医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安静如鸡地缩到了一旁,而一道颀长清隽的身影缓步来到了她身旁。
“在想什么?”
熟悉的嗓音中带着一丝疲惫,楚八荒的思绪瞬间抽离了出来,呼吸短暂停滞后又恢复如常:“在想玲珑宗主究竟为什么非要杀我不可。”
说完这句话才像是反应过来一般诧异地回头,在看到晏玉衡的时候微微睁大了眼睛,面上闪过一抹惊喜。
“师父?”
晏玉衡的手抚在她头顶上揉了揉,一如年少时的习惯,但动作却更加轻柔了。
“待你身体好些了,我带你去凡世走一遭。”
楚八荒的眼睛“噌”的一下就亮了。
走走走!她现在就能磕个药丸马上爬起来!
只要还有机会,她小楚就不会放过完成任务的任何一丝可能!
统子一边咔嚓咔嚓啃手剥笋,一边拉出数据面板察看她的身体数据。
“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大概还能撑半个月左右,晏玉衡的黑化值还有三十点才能降到安全阈值。不行就别硬撑,咱家的家底厚,不差那点散碎积分。”
楚八荒全当它是在放屁。
为了能尽快和晏玉衡出门,当天晚上楚·狂热任务完成者·荒就磕了一枚系统福利药丸。
随着收集的主系统碎片数量越来越多,好大儿被封禁的各项功能开放的也越来越多,其中就包括这么一枚保命药丸。
之前都是要从商城里用积分兑换的,现在已经是进入每个世界的时候免费赠送的了。
在生命垂危而任务又没有完成的时候,磕下这种药丸能续命。
系统出品的东西效果一直有保障,隔天老医师看到前一晚还气息奄奄的楚八荒不仅能下地,而且还生龙活虎活蹦乱跳的时候,小眼睛差点瞪出双眼皮。
晏玉衡也不食言,在医堂里的医仙们匪夷所思地确认了她的身体状况的确大有改善后,第二天一大早便带着楚八荒离开了仙阙银湾。
可楚八荒到底不是真的康复了,蹦跶了没两下就蔫了,跟在晏玉衡身后有气无力。
一只温暖白净的大手不声不响地握住了她冰凉的手掌,楚八荒诧异地抬起头,只见晏玉衡不知何时停下脚步,侧着脸望向她,漆黑的眸底像是涌动着浓稠的情绪,但细看时却又澄澈无波。
楚八荒默了片刻,脆声问道:“师父,我们这是要去何处呀?”晏玉衡听到这一声“师父”后指尖轻缩,随即不动声色地垂下眼帘,嗓音里是一派的平和淡然。
“去菩提城,那里是离妖都最远的地方。”
楚八荒的眉头重重跳了跳。
菩提城,是晏玉衡年少的时候与她下山历练时,曾相约要一同前往的地方。
现下他竟然要带着她再度前往,这可能会是巧合吗?
还是说……
楚八荒舔了舔嘴唇不再说什么,乖巧地跟在他身后,任由晏玉衡牵着自己的手,一步一步朝着人间走去。
晏玉衡到底还是顾及她身体虚弱,没有真的像苦行僧一样带着楚八荒一起步行走天涯。
他大袖一挥,再度出现的时候,二人已经身处一座城池的巷道之中了。
从巷道中走出来,楚八荒从叫卖的小贩和来往间互相压低声音私语的人群里感受到了久违的人间烟火。
这是她热爱着的人间。
晏玉衡的眉眼也因此而柔和了些,取出一件斗篷来披到楚八荒的肩上,手背在绑系带的时候不可避免地碰到她的下巴。
楚八荒浑身紧绷地站直,直到晏玉衡的手收回去才敢抬手扇风。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脸因为他的触碰而变得滚烫。
虽然在之前的那么多个世界里,她早就已经和傅别尘把各种该干的不该干的事情都做了个遍,可在他这种浑然不觉的无意识撩拨下,依然会心跳加快,热血翻涌。
“这里就是我出生的地方。”晏玉衡低沉干净的嗓音从身侧响起,唤回了楚八荒的理智。
她记得那个有一座名叫“温柔乡”的青楼,有一个姓孟的大娘时不时接济无人关心的小小晏的地方是一个小镇呀!
大概是察觉到了她疑惑的目光,晏玉衡不动声色地勾起唇角,语气含笑。
“千年过去,时移世易,这座小镇能发展成一座城已是不易。”
楚八荒半晌才点了点头。
她总是会忘记,那些她前不久才经历过的事情,对晏玉衡而言,已经是被悠长岁月抹平了的过去。
晏玉衡和许多人一样,被她丢在了回不去的曾经。
哪怕不是出自她的本心。
她是可以找出许多的借口解释清楚自己为何和幼时的他相遇又分离的,可她用了这么许多的借口来说服自己和统子,她为什么不能那么做。
管理局也不过是用来欺骗自己的说辞罢了。
楚八荒真的怕鬼吗?
鬼又能奈她何呢?
她真正不敢面对的,不过是那被辜负的真心啊。
有太多太多不能宣之于口的无可奈何,成为了她与这些人擦肩而过的问心有愧。
兴许是因为无论是小时候遇到的还是伪装成小道士时一起相处的时候,楚八荒都是一副饿死鬼般饥肠辘辘的模样,此次下山后晏玉衡一点高高在上的仙尊架子都没有,带着楚八荒大街小巷四处扫荡零嘴小食。
凡是她视线扫过的东西,晏玉衡统统买了回来,拿不下就分门别类收起来。
他的过分迁就连单纯小统统都察觉到了,捧着撑得圆滚滚的肚子发出疑问。
“嗝~他为什么对你这么好呀?是不是想把你养肥了再放血?”
“啧啧啧,这贼子好歹毒的心肠!”
楚八荒噎了许久才翻了个白眼,愤恨地关闭了对话框。
就在和统统对线的这短短一瞬间,她的视线在一个卖米酒的摊子顿了顿,晏玉衡的手便又伸了过来。
他的拇指揩去她唇角的饼渣,虽是温声劝说,但语气却不容置喙:“你才受了那样重的伤,现下还不能饮酒。”
楚八荒眨了眨眼,面上一片茫然。
酒?什么酒?她什么时候说自己要喝酒了?
就这么一愣神功夫,晏玉衡的目光一缩,一把揽过她的腰,将她纤细的身躯整个包裹进自己怀中。
紧贴着他的胸膛,鼻尖萦绕着更加清晰的竹叶清香,楚八荒几乎能听到自己和他的心跳声,隔着两身衣物,彼此叫嚣呐喊着,逐渐融为一体。
他的手掌就贴在楚八荒的后背上,温度不高,却烫得她浑身都不自在,所有思绪都聚焦在了那片肌肤上。
一个惶恐的声音如蚊蚋般自她一旁响起,才拉回她的理智。
“小人不是故意冲撞贵人,求贵人宽恕。”
方才正是这个孩童横冲直撞而来,差点扑到楚八荒的身上。
楚八荒深深吸了两口气,像是做贼心虚,急于掩盖自己的慌乱般,低头温声叮嘱。
“慢些走,莫说撞到人了,你跑得这么快,万一跌倒了,这么细的胳膊腿可怎么受得住?”
那男童这时候才看清这个差点被他冲撞到的贵女的模样,傻傻地看着这张脸半天都没能回过神来。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
怕是连那传说中住在金宫殿里的公主都没有她好看!
楚八荒也没想着他能回应,叮嘱完就和晏玉衡准备离开,在转身的时候,却又再度响起了男童怯懦的声音。
“贵、贵人快逃吧,城外来了许多当兵的,他们要杀人了!”
楚八荒和晏玉衡闻言对视了一眼,蹙起眉来低声问那男童:“你如何知道的?”
男童一见她的容貌就紧张,许久才将事情说清楚。
他家里穷,为了能填饱肚子,每天都会跑二十里地,去城外的山上挖野菜野笋。
即便哪天实在找不到能吃的了,也会在山顶上坐半天再回家。
也正是因为如此,才叫他能看到那乌泱泱的兵马远远地朝着这里逼近。
在他的认知里,兵马到来,便是杀戮的开端。
楚八荒听完后随手将一兜肉干递给了男童,在他离开之后才担忧地看向晏玉衡。
“咱们现下就离开吗?”
仙人不得插手凡世之事,她也没有圣母心到想要拯救每个世界里的平民百姓。
但如果晏玉衡对这座城池有归属感,那她当然也不会有什么异议。
晏玉衡抬眸看了一眼天空中浓烈如血的云霞,微微颔首。
“那便走吧。”
城中的百姓还毫无察觉,只有他们二人的脚步比起方才的悠闲要加快了许多。
但还没有走到城门,守门的兵将便匆匆闭紧了进城的大门,同时传起嘶哑的惊喊。
“有敌攻城——”和十几名战战兢兢的百姓一起躲在路边一家客栈里,听着门外来来往往的兵将们挨家挨户搜查人口的嘈杂叫骂声,楚八荒感同身受地缩了缩脖子。
她也不知道自己和晏玉衡怎么就稀里糊涂地落到了这种境遇。
那攻进城来的军队人数实在太多了些,这座城池的太守几乎是完全没有抵抗,就大开城门,将为首的将军毕恭毕敬地迎了进来。
晏玉衡在看到这名将军的时候,不动声色地揽住了楚八荒的腰。
楚八荒登时打消了趁机离去的想法。
出于女人的直觉,她觉得晏玉衡和那个男人之间一定有什么关联。
城门都已经开了,这么一家客栈自然不可能保护得了藏在里面的所有人。
没过多久,客栈的大门就被前来搜查的兵将一脚踹开了。
闯进来的似乎是一名百夫长,手中握着一把马槊,尖锐的槊尖直直地指向更加瑟缩成一团的十几人。
“想活命的,将你们身上的财帛金银都交出来,若敢私藏,休怪我手下无情!”
蹲在楚八荒身后的一位老妇颤颤巍巍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打开好几层后才小心翼翼地倒出几颗比砂子都大不了多少的银粒。
如同枯树皮一般的手掌拖着这些银粒哆嗦着递出去,可那名百夫长却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他双眼放光地盯着楚八荒身上穿的衣服,一口黄牙因为兴奋而裸露在外,隔着好几步都散发出难闻的酸臭味儿。
“哟,还真是想不到在这么个偏远的地方,竟然也有这么俏丽的美人儿!你身上穿的这锦缎可抵得上军爷这一伙人一年的花销了!”
“还不快些脱下来?莫不是等军爷亲自为你动手?”
一边说着,他手中的马槊就已经逼了过来,尖锐的槊刃朝楚八荒的衣襟挑去。
楚八荒眼疾手快地一把攥住晏玉衡的手,提前阻止他出手的可能,并柔柔弱弱地朝百夫长颔首示弱。
“军爷见谅,小女出门匆忙,随身并未带有换洗衣物和金银。”
“还请军爷通融通融,让小女通知家中人带着财帛来寻我,定不会亏了军爷的好处。”
一旁一名长相憨厚,面庞黝黑的汉子闻言也瓮声瓮气地掏出自己袖子里的半块胡饼朝百夫长递去,“姑娘家出门在外也不容易,大人就行个方便吧!”
就连楚八荒身后的那个大娘也拉着她往后躲了躲,干瘦的身躯朝前挤了两下,看样子似乎是想挡在楚八荒身前。
谁知那百夫长见这么多人明里暗里地帮她,只觉得自己作为掌握这群人生杀大权的权威受到了挑战,一双豹眼兀地瞪得溜圆。
“尔等腌臜贱民,什么时候做起爷爷的主来了?!”
“让你脱就给我脱!你若不愿意,那便用身体来抵!咱们将军恰巧在寻摸侍妾,你的模样倒也算娇俏,干脆跟了我们将军!”
他一边说着,一边就伸手来拉楚八荒。
就在他即将触碰到楚八荒的时候,晏玉衡挡在了楚八荒面前,漆黑的瞳眸中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让百夫长无端端地止住了动作。
“便是要求娶,也该问问我的意见。”
那百夫长怔怔地后退了两步,望着晏玉衡冷淡的眉眼,最终憋红了脸,狠狠咬了咬牙,“你们跟着我,叫将军亲自教训你们这不知好歹的东西!”
说完转过身去疾步往外走,这时候才察觉自己就这么两句话的功夫,身上衣衫竟然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客栈里的人都躁动着为楚八荒将要遇到的事情感到焦虑,反倒是她自己不慌不忙地跟在百夫长身后,临出门时还顺手把客栈的门给关上了。
晏玉衡自然沉着脸跟在她身后,垂着眼睫不知在想什么。
那所谓的将军此时已经住进了太守府,四下里来回走动的都是穿着布甲的兵将。
跟在百夫长的身后,楚八荒和晏玉衡总算顺利见到了那位将军。
年纪约莫三十岁出头的男子坐在正堂之上,听闻了百夫长的来意之后勾起一抹兴味的笑来。
“哦?觉得跟着我委屈了,不愿赏脸?”
“瞧你们二人这身衣裳,倒不知是哪户高门的少爷小姐?”
晏玉衡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一向任由楚八荒玩闹的态度终于出现了些变化。
他微微扬起眉梢,语气平淡得像是没有一丝情绪起伏。
“你既已接管了此地,当身负起父母官的职责,多想着为百姓谋福祉才是,却又为何任由手下作威作福,四处掳掠百姓?”
那将军诧异地看盯着晏玉衡看了许久,才嗤讽地大笑起来。
“果然是大户人家的少爷,还真是天真得令人发笑!”
“不掳掠百姓,我手下的人吃什么?打了城,占地为王便是为了过好日子!”
“我们拼死保卫百姓的时候,朝廷中的蛀虫克扣我们大营的粮饷,硬是让我们饿着肚子和狄人作战!”
“左右都是卖命,我们自然要给自己寻一条最舒服的路!”
楚八荒稍稍有些晃神。
这世上的人就是这么奇妙,有的人曾经挨过饿,所以想让天下人都吃饱肚子。
而有的人则会想让天下人都尝一尝饿肚子的滋味,才能抵消掉心中的怨怼愤恨。
眼前这个将军显然是后者。
楚八荒突然就感觉很疲惫。
为这种想法,也为方才在客栈里的,明明看得出来她衣着精致,但依然真切地为她感到担心的那些人。
人性之恶从来不会因为其他人的善而动容分毫。
尽管这种失望只是出自内心的负面情绪,但晏玉衡就像是时刻关注着她一样,霎时间就感知到了她的情绪低落。
他伸手在她的头顶摸了摸,带着顺毛和安抚的意味,低声询问:“累了吗?我带你找个安静的地方休息吧?”
楚八荒疲惫地点了点头,“不是要去菩提城吗?走吧。”
她身上的伤到底还是没有真正好,这么折腾一番,精神已经有些不济了。
坐在椅子上的人没想到自己一番激昂的话就这么被人直接忽视了,心头大怒之下抓起放在一旁桌子上的弓箭,径直朝着晏玉衡的后背射出一支箭!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这支箭明明朝着晏玉衡看不到的身后疾射而去,而晏玉衡甚至连头都没有回,那支箭却像是被人握住了一般,静静地悬浮在了在半空中。
眼前这一幕太过离奇,惊得将军整个人都僵住了。
晏玉衡像是没有察觉一般,拉着楚八荒走到门口的时候脚步停顿了片刻,却依然没有回头,而是将宽袍一挥,一块系在将军腰间的玉珏就像是倦鸟归林般,被收到晏玉衡的袖中。
将军这个时候才如梦初醒,大步朝着门外追去,但已经看不到他们二人的身影了。
那仿佛凭空消失在庭院中的两个人此时出现在了城外十里远的地方。
楚八荒拉了拉晏玉衡的衣袖,好奇地提出自己的疑问。
“你是不是认识他?堂堂仙阙银湾的太上长老竟然抢人家的东西,知不知羞呀?”
晏玉衡没想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落在她眼中,眉眼间颇有两分纵容的宠溺。
“我没见过他,但你也应当认识他。”
“他便是青娘的后人。”
楚八荒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
青娘,可不就是她被梼杌带回晏玉衡年少的时候,跟他一起下山历练时曾见过的那个孟大娘的女儿吗?
她和晏玉衡还一同在青娘家诛杀了那只母梼杌,甚至还当着青娘的面,骗得过晏玉衡的亲亲。
是她的后人呀。
晏玉衡将那枚看起来布满了岁月痕迹的玉珏拿出来,语调里含着些许笑意。
“当年你劝说过我,让我拜入仙阙银湾。这枚玉珏,便是我入了仙阙银湾后,师父命我断尘缘的时候,用以斩断当年孟大娘和青娘的照拂之恩留给她的。”
佩戴这枚玉珏,能令人五感灵通,耳清目明。
许多时候,五感灵通能让人敏锐察觉到危险到来,在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趋利避害。
如今他将这枚玉珏收回,日后这位心中戾气旺盛的将军还有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就全凭他自己了。
反倒是统子惊疑地“嗯”了一声,诧异地戳了戳楚八荒。
“他已经知道了你就是当年陪伴过他的那个人了?”
“他知道你是谁,你也知道他知道你是谁,他更知道你知道他知道了你是谁?”
楚八荒笑得直打鸣:“鹅鹅鹅鹅鹅鹅,这不是一目了然的事情吗?”
“否则你以为他凭什么会在搜魂之后一改从前的态度,突然之间对我这么好?”
统子蔫了吧唧地缩回头去。
它不李姐。
如果这两个人都已经心知肚明,那为什么不干脆把话说开?
只有这样,楚八荒的任务进度才能提高呀!
算了,这个世界的难度本来就不算太高,等小楚离开这个世界之后再告诉她那个噩耗好了,先让她享受享受最后的快乐也不错。
离开了那个遇到青娘后人的城池之后,他们倒是再没有遇到什么比较离奇的事情。
花了近十天的时间,楚八荒和晏玉衡终于抵达了菩提城。
这座数千年来一直伫立在距离妖都最远地方的菩提城,即便是楚八荒这种刚入仙门没多久的半吊子,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那浓烈的妖气。
晏玉衡把楚八荒身上的斗篷拢了拢,将兜帽套到她头上,将纤细的身躯一整个都掩藏了起来。
楚八荒被捂得直冒汗,难耐地扭了扭身子,“就算我的美貌会引起世人惊艳,难道实力通天的你竟然也保护不了我这朵娇花吗?”
晏玉衡的手指顿了顿,随即屈起修长的手指,在她鼻尖轻轻一刮,眉眼因浅浅的笑意而柔和了许多。
“此地鱼龙混杂,娇花还是遮掩些得好。”
楚八荒的这副容貌实在过于明艳俏丽,他便是不怕有人来惹事,也不想让她被人觊觎。
然而在进入菩提城以后,想象中充满了各种妖物的场景并没有出现,恰恰相反,城中来来往往的人皆是身姿挺拔气宇昂阔。
楚八荒几乎是一眼就能断定,这城中的人大部分都是仙门中人。
她心中生出莫名的不安来,下意识地捣了捣身侧神情平淡的男子。
“要不咱们还是走吧?”
城中妖气冲天,可却一个显眼的妖物都没有,这座菩提城无论怎么看都充满了莫名的诡异感。
晏玉衡抬起眼帘,从四周行人的身上淡漠扫过,随即抬手拂过她因紧张而不自觉咬得发白的唇瓣,眼角压住了眸底的幽光。
“无妨,便看看都是哪些妖魔鬼怪想要兴风作浪。”
他这话才说出口,整座菩提城就像是被人按下了暂停键,所有视线所及的行人都停下了动作。
下一瞬,自菩提城的地下便漫上了一层淡青色的光幕,在距离地面三丈远的半空中合围起来,像是一个透明的大碗,把整座城都包裹了起来。
就在结界升起来的刹那,所有呆在原地的行人身上都突兀地冒起了熊熊的火光,须臾间就把这些人尽数烧成了被风吹散的灰烬。
透过火光定睛一看,楚八荒这才发现,原来这些看似清风霁月的仙门子弟,竟全都是用纸符幻化出来的人!
与此同时,一道饱含着恨意的苍老女声自四面八方响起,回荡在这片被笼罩起来的天地间。
“杀我爱徒,屠我宗门!晏玉衡,今日菩提城便是你的葬身之地!”
晏玉衡眼中沉郁之色浓黑如夜,一手将楚八荒拉到自己身后,另一手掌中凭空出现一把长剑,剑刃上泛着令人胆寒的冷光,裹挟着凌厉剑气,狠狠地劈向了半空中的结界。
半空中的水蓝色结界应声破碎,和方才那道充斥着浓烈情感的诅咒相比简直就像是个笑话。
他收回目光,眼眸平静得宛如一片波澜不惊的泉水。
可偏偏就是这个时候,楚八荒却蓦地喷出一大口血来。
在晏玉衡惊愕的目光中,她浑身战栗着颓然倒地,明艳的面庞上满是茫然。
楚八荒:……
这种莫名其妙的伤痛buff又来了?她是真的会拴Q!那道苍老的声音此时再度响起,明明四面八方都是她的声音,可偏偏整座菩提城都如同一座死城一般,就是看不到活人的踪影。
“哈哈哈哈哈!晏玉衡,你道法高深,我不能奈你何!你此番杀戮皆是因你身边女子而起,可见你与她情谊深厚!”
“既是如此,那我便让你亲眼看着她死于你手,看你从今往后永陷囹圄,心魔缠身,道法溃散,仙途断绝!”
楚八荒:捏妈,谁杀的你宗门你他娘找谁啊!
菩提城它不是城,是她小楚葬身的坟。
晏玉衡将楚八荒圈在怀中,莹润如玉的手指颤抖着想要拭去她口中不断涌出的鲜红,可无论怎么努力,怀中的少女的面色都肉眼可见地衰败了下去。
向来高高在上,永远一派云淡风轻,万事皆不曾在意的仙尊此时就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他的眼眸逐渐攀爬上血丝,眸中肃杀的暴戾慢慢氤氲开来,酝酿成了空洞的黑。
玲珑仙宗,又是玲珑仙宗!
楚八荒听着统子发来的尖厉的身体状况警报,暗暗地骂了一句。
谢特!
她费尽心机想要再刷一波晏玉衡的好感度,就这么让那老娘们咔嚓一下给毁了!
早知道会是这样,她又何必白白浪费那一颗救命的药丸!
布置在菩提城的这个阵法压根不是用来杀晏玉衡的,它本身甚至都不具备杀伤力!
它真正的作用,是将别人对阵法的攻击,尽数转移到特定的某个人身上!
很显然,她小楚就是那个倒霉催的“某个人”。
察觉到身体的温度正在快速流逝,她挣扎着一把握住晏玉衡的手,一双眼眸像是笼罩了清晨的雾气一般迷蒙,但语气却是坚定的。
“衡衡,看着我,记住我的样子。”
“我不是虞子初,我叫楚八荒。”
原本世界发展线里的晏玉衡既然能因为虞子初的死而将过错归咎于天下悠悠众口,从而以一己之力将世人屠戮殆尽,也一定会因为她的死而对玲珑仙宗进行疯狂的报复。
她不能让晏玉衡再走回老路了。
只是她这一死,此时还在仙阙银湾里饱受赤炎蛇毒折磨的那个女孩子,不知还能不能活下去。
晏玉衡涣散的眼神逐渐清晰起来。
楚八荒的琉璃眼瞳如泉水般澄澈,就那么定定地望着他,深深藏着别人看不懂的哀切。
“在你为了我,与玲珑仙宗染上因果的时候,就应当知晓这份血债终归要有人来背负。”
“事情既然是因为而起,那么由我来承担,倒也合情理。”
她伸出微凉的指尖,像是对小时候的他一样,轻轻扯了扯他脸颊上的肉,语气不由得带上了一丝哽咽。
“我的衡衡,从小就受了那样多的苦,就该有通天大道铺就未来的路。”
晏玉衡心底的恐慌澎湃成一片汪洋。
他知道,自己将要失去怀中的人了。
她那么美好,那样善良,本该是这世间最美的景色。
他自出生起便活在厌弃之中,从来没有体会过被爱的滋味。
是她的出现,第一次让他知道,被关怀是什么滋味。
那感觉太美好,如同只能遥望的星光背弃了属于它的天空,轻巧地落在他的指尖。
一旦拥有过,就再也舍不得放手。
哪怕只闪烁了短短一瞬,却也已经足够他回味千年。
可现在,那抹亮光也要离他而去了。
楚八荒其实已经快看不清眼前的光景了,也因此错过了晏玉衡泛着猩红的眼角眉梢。
那是无法宣之于口的哀求和挽留。
她的手指细细描摹着晏玉衡的五官轮廓,唇角衔着一抹笑,尽可能地让自己现在的模样不那么吓人。
“衡衡,这世上再没有比我还好看的女子了,是不是?”
晏玉衡的喉头微动,半晌过后点了点头,声音嘶哑得不像话。
“是,你是这世上最好看的人。”
楚八荒得意地挑了挑眉,“那你要记住,下次我出现的时候,可能就不是现在这个模样了。”
“我还是会装作不认识你,可能也会大言不惭地想要你做我的郎君。”
“当然,我也可能变成另一种模样,成为一个温文尔雅弱柳扶风的小姑娘。”
“只是我下次修出人形,不知道要花多长的时间了。”
“你可不可以第一眼就认出我?”
晏玉衡只能用力地,用力地攥紧她不断下滑的手掌,低声应道:“好。”
她还会出现吗?
就像她出现在青楼里一样,以一种他全然未见过的模样,一点点靠近他。
楚八荒总算满意地点了点头。
耳边传来统子欢快的提示音:“OKK~目标人物的黑化值已经降到了安全阈值,本世界的任务圆满结束!”
楚八荒拍了拍统子的头,示意它先安静下来。
为了防止晏玉衡重新走上那条道路,她还有最后的一点收尾工作要完成。
统子骂骂咧咧地缩回了角落里。
楚八荒靠在晏玉衡的胸前,喘息声逐渐变得微弱起来。
“衡衡你瞧,你为了我杀了姚生烟,如今我又被玲珑仙宗复仇,这因果循环起来便没完没了。”
“要是下次我再回来,还要受到此事牵连……”
“我没有多少个千年了。”
她的呼吸戛然而止。
晏玉衡揽在她腰侧的手指蓦地收紧,但神情却像是没有察觉到她的生机已经彻底断绝了一般平和。
他就这么自欺欺人地低低笑了一声,宠溺地许下承诺。
“知晓了,你就是只想做仙阙银湾的长老夫人,一点牵连都不想担。”
“你不喜欢的事情,我不做就是了。”
所以,你能不能早些回来?
最后这一句试探被掩埋在了微不可闻的呜咽里,再没有回应。
玲珑仙宗,凡尘因果,浓稠恨意,这些东西都不过是他漫长人生中无关紧要的碎片。
唯有她,是他宁愿放弃成神之路,也想留在身边细细品味的甜。
那些在午夜梦回时分出现过的笑脸,那锅滚烫沸腾的鸡汤,终究还是消散在了他复仇的私心里。在脱离了晏玉衡所在的世界之后,好大儿一反常态地没有拉出数据面板,进行下一个世界的资料阅读,而是一本正经地盘起腿坐在楚八荒面前,一张小脸紧绷绷地板起来。
楚八荒翘起二郎腿悠闲地晃来晃去,随手捞过阿统零食箱里的肉丸嚼了起来。
“怎么还不进入下一个世界?你的气还没有消呐?”
“我的儿哟,不至于不至于,我不就是没有听你的话,相信梼杌弄出来的不是个幻境嘛!咱们真的不至于散伙。”
这统子人不大,气性却被她惯得越来越大了。
好大儿被她这么一提醒才想起来还有这一茬,气哼哼地摆了摆手,很快又换回了先前那副严肃的模样。
“你听我说,温霜降被杀了之后,他手上那些做任务辛苦积攒下来的积分就尽数转到你的账户上了。”
“换言之,现在你手上的积分已经足够你回到自己的世界去了。”
楚八荒闻言坐直了身体,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她几乎都快要忘记了,自从老旧系统被淘汰下来之后,管理局就在傅别尘的一力主张之下多了这么个机制。
每个员工都可以在主系统中登记一个积分托管对象,一旦本人死亡,那这个人手中的所有积分便会尽数以“遗产”的形式被赠予托管对象。
曾经需要亲身进入世界里去完成任务的时候,每个管理局的员工都可能会死在任务世界里,而他们手上的积分也会因为主人的死亡而全部清零。
而引进了任务舱以后,员工的死亡率便大大减少了,因此这个积分继承的制度几乎从来没有人真正使用过。
温霜降竟然把楚八荒设置成了积分托管人!
还没有从这个并不很熟悉的伙伴的死亡消息中回过神来,楚八荒就被这天降的横财给砸晕了。
进入管理局这么久了,楚八荒几乎都快要忘记自己从不停歇地做任务到底是为了什么。
好大儿踹了踹她的脚尖,重新吸引回她的注意之后才慎重地开口询问。
“所以你现在打算怎么做?是继续进任务世界,帮傅别尘收集碎片,还是回自己的世界?”
如果要回自己的世界,那么楚八荒也将要和姚生烟一样,进行最后的一个脱离任务。
楚八荒的视线放空,整个人都陷入了低沉的情绪中去。
好大儿也不催她,一人一统就这么静静地对坐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楚八荒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轻轻捻了捻指尖。
“我要回我的世界,但不必向主系统打报告。”
“从我的世界里离开之后,我还是会继续任务的。”
她只是想了自己一个心愿,并不打算就此脱离管理局。
既然背负了温霜降的期望,得了他的积分,总要帮傅别尘完成任务才是啊。
好大儿也不多啰嗦,打开数据面板就进行世界选择。
熟悉的眩晕过后,楚八荒像是被人从万丈高空推落下来重重砸在了地上,浑身上下都疼得厉害,却连一根手指都无法移动。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睁开双眼,却被瓢泼大雨砸得看不清眼前的任何景象。
天色阴沉得一如她被赵宣围堵在荒原时一样,但楚八荒却依然努力睁大双眼,贪婪地看着这片泥泞的世界。
这是她的家乡,那个一直被可以埋藏在记忆深处,不敢触碰的地方。
统子这个时候才“咦”了一声,听语气似乎正在抓耳挠腮。
“好奇怪哟,这个世界为什么一点数据都没有显示?”
没有数据,没有背景资料,数据面板上空空荡荡的空白一片,连个标点符号都没有显示。
小小的一只统几乎要以为自己出故障了。
楚八荒躺在被雨水浸透了的地上没有应声。
被冰凉的大雨不知淋了多久,一道脚步声才由远及近,慢慢靠近楚八荒。
被暴雨遮掩的夜幕下,饶是楚八荒也只能看到一道高大的身影停在自己身边,沉默了许久,才俯下身来,像是拎鸡仔一样把楚八荒拎了起来,带回到一旁的院子里。
楚八荒终于放心地闭上了眼,任由自己被剧烈的疼痛吞噬。
再次醒来的时候,屋外的雨声似乎已经小了许多。
楚八荒费劲地转过头去,在微弱的豆油灯中看清了自己所在的环境。
这是一间十分简陋的泥瓦房。
四面墙壁都由泥土砌成,细看还能发现里面掺杂了许多稻草,干枯扎人的草梗从墙面上探出头来,充分表明了这户人家的贫苦。
屋内除了一张四方低矮的老旧木案和楚八荒躺着的榻之外,四处都堆满了木制的农具。
就连这张木榻,也因为她转头的动作而吱呀作响。
简而言之,一贫如洗。
大概是听到了木榻发出的凄厉响动,不多时屋外便响起脚步声,那道高大伟岸的身躯便从隔壁走了进来。
借着昏暗的灯光,楚八荒终于看清了他的长相。
与此同时,脑海里传来了好大儿惊愕的声音:“这……怎么会是他!”
男子虽然穿了一身粗麻衣裳,但眉目却深邃低沉,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慑人的气魄。
最紧要的,是他和傅别尘竟有六七分相像。
楚八荒一眼就认出了,他就是当初在休假的女帝世界里,被奇怪笛声拉入幻境时见过的那个,向她求娶的男人。
此时这么近距离地看着他的面容,一个久远到早已被遗忘的名字,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涌到了楚八荒唇边。
孟繁辛。
他站在距离楚八荒三步远的距离,低垂着眼眸,冰冷的眸底没有一丝温度。
“既醒了,那便离开。”
楚八荒眨了眨眼,因干涸而分外嘶哑的喉咙发出一声轻笑。
“恩人都救了我,那就好人做到底,再收留我两日,好歹让我养好身上的伤再赶人也不迟吧?”
孟繁辛的眼眸闪过一道危险的精光,竟然以极快的速度,一把钳住了楚八荒的脖子,瞳孔里倒映着几乎能够化为实质的冷意。
“你究竟是什么人,接近我有什么目的!”楚八荒的身体正在最虚弱的时候,用尽所有的力气能做到的动作也不过是扭头打量这间屋子,因此在面对孟繁辛的突然暴起时,根本没有一丝还手之力。
只不过她也没有想过要还手就是了。
她抬了抬眼睫,对着孟繁辛扬了扬下巴,细细蹙起的眉眼显得整个人又可怜又无辜。
“你家里穷成这样,有什么值得我大费周章,险些丢掉性命地来接近你?”
男人的手掌并没有因此而放松丝毫,锋利的目光如刀一般仔仔细细地落在她脸上,像是想扒开她柔弱的外表,找到掩藏在虚假表情下的真实目的。
楚八荒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僵持着,屋外的雨声在寂静的情形下被无限放大。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收回了手,半垂的眸子里是完全不加掩饰的嘲讽。
“不论你因何而来,都找不到想要的东西,识相些就自行离去。”
说完这话便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不再管楚八荒的死活。
待到屋里重新恢复了先前的静谧,楚八荒才深深吸了一口气。
好大儿这个时候才瑟瑟发抖地探出头来,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不、不是吧,傅局这么没有人性吗?就连你回到自己的世界里,他都阴魂不散地跟过来?”
生产队的驴都不敢这么用吧!一丝丝喘息的机会都不给小楚留啊!
楚八荒低低地笑了一声。
她没有提醒统子,自己并没有回到管理局从任务舱里出来之后才回到这个世界里来。
换言之,现在她用的虽然是自己的身体,但依然是依靠任务舱里自己的本体在操控自己的身体的。
这里是她的世界,但并不是她当初被诛杀于荒原之后前往管理局以后的世界。
这是很久很久以前,她和孟繁辛相遇时候的时间点。
久远到她被追杀了千年时光,忘记了爱人的模样之前。
是一切故事的开端,是她辜负那份真心的起始。
所以哪怕历经了那样多的磨难和残忍对待,在无数个万千小世界里往返不断,即便连他的模样和名字都被风干在岁月里,她最想见到的,还是和他的相遇吗?
就连楚八荒自己都不知道,原来这才是她坚持想要攒足积分回到自己的世界的原因啊。
这场雨像是要下到天荒地老一样不曾停下,携裹的冷风自没有门的屋外朝楚八荒吹了一整夜,让本就不富裕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
就连楚八荒自己都没有想到,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的楚·大佬·她自己到头来竟然会因为盖不起一床被子而险些被冻死。
孟繁辛是第二天中午想起她,前来询问她到底什么时候离开的时候才发现,这个不知底细的女子已经发起了高热,烧得满脸通红。
他不耐烦地蹙起了眉,烦躁得几乎想立时就把这个大麻烦直接丢出屋外。
而他也的确是这么做的。
再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的教条,孟繁辛一把捞起榻上已经神志不清的女子,大步走出了自己的这间小院,就想把怀中的这个麻烦扔在路边。
但楚八荒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将他的腰身牢牢圈住了。
孟繁辛扯了两下,竟没能将她从自己的身上撕下来。
他只觉得愈发的烦躁了。
早知如此,昨天就不该因为警惕而把这个莫名出现在自家门口的女子带回去!
就在他苦恼着不知该如何处理楚八荒的时候,一个扛着锄头从田里路过的大婶笑着和孟繁辛打招呼。
“孟郎好兴致,何时成了亲,竟也不曾知会一声?”
孟繁辛强行敛下心头的郁气,朝那位大婶点头致意。
“兰婶去田间了?”
大婶好奇的目光从埋首在他怀里的楚八荒身上收回来,闻言抱怨了两句。
“可不是,这雨落起来便没个完,不给垄间放放水,这一地的黍都要淹完了。”
“孟郎准备何时操办喜宴?婶子也好备些米酒。”
孟繁辛再度去拨楚八荒的胳膊,见她依然没有放手的意思,只得应付两句,重新回到家中。
她身上滚烫的温度做不得假,孟繁辛将她重新放回了那张老旧的木榻。
说来也奇怪,方才无论怎么拉扯都不松手的人,在听到那凄厉声响的木榻响动后竟安心地放开了死死圈起来的腰身,安安静静地重新陷入昏睡之中。
孟繁辛望着她的睡颜,心中杀意平息又起,反复数次后,最终还是咬着牙,寻出了一个不知放了多久的陶罐,给楚八荒煎药。
蹲在灶台前,火光映照下的孟繁辛面容难得地舒展了些。
若是身上不曾隐藏着秘密,他本不会做出在雨天将一个身受重伤的女子丢出门外的行为。
他见过太多怀着各种目的,隐藏起真实面目来接近自己的人。
他不敢赌。
端着熬好的汤药从灶房出来时,一道低矮的小小身影三步一滑地走进了小院,在看到孟繁辛的身影后兴奋地朝他跑来,却不想还没跑两步,整个人就像个矮冬瓜一般摔倒在地。
孟繁辛的眸光柔和了许多,但也没有上前去扶他。
那小小的身影倒是坚强,不哭不闹地自己站起来掸了掸身上的泥水,稚声稚气地喊他:“师~父~,我来啦!”
孟繁辛站在屋檐下没有动,等那小小的人儿哒哒哒跑到身边时,才俯下身去,将手中的碗递了过去。
“偏房里躺着一个生病的人,你将这碗药端给她喝。”
小人儿懵懂地点了点头,奶声应道:“好,喝了药病才会好起来,我省得的。”
看着小冬瓜似的身影进了楚八荒所在的屋子,孟繁辛才敛下长长的眼睫,几下纵跃,无声地跳上了屋顶。
“药药不苦,喝了才不会生病。”
楚八荒原本正因发烧而半梦半醒地昏沉着,在听到奶声奶气的呼唤时心头重重一跳,强撑着睁开双眼朝榻边的人影望去。
那是一个还不到她大腿高度的男童,只在额顶处留了一小撮头发,光溜溜的脑袋配上睁大的圆眼,看起来显得格外呆萌。
与此同时,脑海中的好大儿“嘶”地倒吸了口凉气。“我的老天鹅,傅局在这个世界竟然已经有这么大的一个儿子了吗!”
楚八荒僵硬地扯了扯嘴角,望向阿统的目光充满了看小傻子时的怜爱。
榻前的小冬瓜还在执着地望着楚八荒,坚定地想要完成自家师父给他安排的任务。
从思绪中抽离出来,楚八荒无奈地朝他偏了偏头,柔声解释道:“我现在正生着病呢,身子动不了,没有办法喝药呀!”
贼子,休想害她!
别以为她不知道,孟繁辛一心想要摆脱掉她。
他刚刚还想把她就这么直接丢到还下着大雨的室外!
和孟繁辛好心给她熬药相比,楚八荒更加坚信他一定是想要毒死她!
矮冬瓜不知道她心里在打什么小算盘。
在他的认知里,师父说的话就大于天,所以既然师父说了要让这个好看的阿姨喝药,那无论怎样,他都必须要做到。
然后他就挺着圆滚滚的小肚子,一摇三摆地爬到了楚八荒躺着的木榻上,在吱呀乱响的木板声中一脸认真地将药洒了大半,还剩下小半碗的药一股脑灌进了她的口中。
楚八荒:……
她现在完全动弹不得,为了不被呛死,竟然就这么让一个奶娃捏住了命运的鼻头!
脑海里的好大儿笑得直打鸣,抹着眼角笑出来的泪花为小冬瓜鼓掌。
“他好棒棒哟!这孩子做了我一直以来想做却不敢做的事情,我好喜欢他!”
楚八荒双目无神,彻底失去了生的希望,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低声呢喃。
“我要死了,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一个如花似玉的我了。”
小冬瓜心满意足地完成了师父交代的任务,这个时候才托着肉嘟嘟的小脸,一边好奇地上下打量她,一边奶声奶气地和楚八荒拉近关系。
“你怎么会在师父家?你有名字吗?”
楚八荒无语凝噎了许久才忿忿地怒斥他:“问的这叫什么问题!谁会没有名字啊!”
不管过去多久,她依然还是好讨厌这个小孩。
冬瓜对她恶劣的态度丝毫不以为意,还掰着指头认认真真地反驳她。
“有的,宋家小朋友就没有名字,姜家小朋友也没有名字。”
然后他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我知道啦~你也没有名字!”
在这个知识如同贵重货品一样被严重垄断的时代,能认得字的都是世家公卿出身。
乡野出身的人家,大都以大郎二郎三郎这样的称呼度过一生。
有没有名字,算得上是身份和财力的象征。
这死小鬼,哪里学来的知识霸凌!
楚八荒艰难地磨了磨牙,死死压下想捏着他的脸蛋狠狠揉搓的**,阴恻恻地冷笑了一声。
“我叫楚八荒,楚——八——荒!只有你这种矮冬瓜才没有名字!哼!”
好大儿这个时候才暗暗翻了个白眼,对她的骨气分外鄙夷。
“呵,和一个路都走不稳的小孩子争输赢,你也就这点出息了!”
楚八荒脖子上的青筋都暴出来了,手指几乎杵进它的鼻孔里。
“你懂个屁!这是尊严之争,是我为自己这一身铮铮傲骨作出的维护铁证!”
矮冬瓜听到了她自报家门,这时候才笑眯眯地接话:“我有名字,我叫赵宣——”
脸上那种既得意又认同的表情,明明白白地写着“你有名字才有资格知道我的名字,我们都是文化人~”的傲娇。
楚八荒的手指轻轻蜷了起来。
赵宣啊……
是即便过了这么多年,历经过数不清的世界,曾经每每想起来的时候,还是会反复咀嚼憎恨的名字。
矮冬瓜赵宣不知道楚八荒在想些什么,看她陷入了沉思之中,便挪动着圆滚滚的身躯,艰难地从榻上爬下去,哒哒哒地跑出门去找孟繁辛去了。
而此时楚八荒所在的那件屋顶之上,孟繁辛敛下眼睫,目光从一个极难被察觉的小孔中扫过楚八荒的身影,脚尖一点跃下了房顶。
他原本以为楚八荒是为了接近他,才刻意晕倒在自己门前的。
可是方才在看到赵宣的时候,另一种猜测出现在他心中,这才故意让赵宣进她房中给她送药。
赵宣年纪还小,自然不可能知道其中的弯弯绕绕,所以当他看到那小身子爬到楚八荒身边,距离她那么近的时候,一直观望着屋内情形的瞳孔都出现了短暂的剧烈收缩。
刚才如果楚八荒对赵宣动了手,他当真没有把握能把赵宣完好无损地救出来。
那一刹那,他知道自己剧烈的心跳代表着什么。
是因恐惧而生的杀意。
万幸的是,楚八荒没有动手。
看着四下里寻找着自己身影的那个小小身影,孟繁辛剑眉不动声色地一蹙。
兴许是因为顺利通过了孟繁辛的试探,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楚八荒到底没有再被他丢出去了。
虽然每天依然要被矮冬瓜捏着鼻子灌药,但她的身体还是以缓慢的速度好了起来。
在能够下地活动的第一天,楚八荒就起了个大清早。
她不声不响地拄着一根从小院篱笆中抽出来的木棍,一瘸一拐地上了离孟繁辛的小院并不很远的一座山上。
统子一点都不能设身处地地想通她到底要做什么,瘫在数据空间里嗦着榴莲棒棒糖,悠哉游哉地看着楚八荒满身大汗地在稀疏的丛林里到处摸索。
“阿荒哟,你这是在做什么呀?就算要离开傅局的家,也不必非要走这么一条路吧?”
放着好好的大路不走,偏要钻山林。
自从阿楚回到自己的世界里之后,它可真是越来越看不懂她的行为了。
楚八荒脱力地靠在树干上艰难喘气,在脑海中沙哑着嗓子反驳它。
“就说你不懂了。你没看到我在他家里吃的都是什么东西吗?一天两顿豆饭,里头连盐巴都舍不得放!”
“我在床上躺了有一个星期了,每天放的屁都快把自己给崩上天了!”
“再不给自己加点餐,我怕我熬不过这个星期喽。”
倒真不是说她小楚娇气哇!
到底是被各种的现代化精细调料养刁了口味的,回到这种几乎能说是原始社会的地方连口盐都吃不上,过不了多久她就要电解质紊乱了。
为了活命,她只能自己一步三喘地打猎了。
她可是个病人呢!
病人的事,怎么能叫娇气?刚下过雨的山间,几乎遍地都是从土里冒出嫩芽的竹笋和蘑菇。
楚八荒掰下许多来,又用竹枝编了几个简易的竹篮,把自己辛勤劳动的成果统统装了进去。
偶尔遇到一两条小蛇,也统统拎在手中甩晕过去之后收入囊中。
最大的收获,还是在一丛灌木里扑到的一窝野鸡和十几枚野鸡蛋。
虽说疗养了几天,楚八荒好歹已经能下地行走了,但隐藏在四肢之中那种无力的感觉,以及无时无刻都在隐隐作痛的感觉依然让她无法像常人一般行动。
带着战利品下山的时候,已经是接近黄昏的时刻了。
孟繁辛不知为何,正在把家里那些少得可怜的家当统统搬到院子里。
见到楚八荒的身影出现,他瞬时紧蹙起眉,大概是因为强压着努力,语气听起来便带着戾气。
“你去了何处?走了为何还要回来?”
楚八荒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晃了晃手中的竹篮好心提醒。
“这位恩人,我已经吃了好几日的豆饭啦。”
“我自知借宿在你家中已经给你添了许多麻烦,实在无颜提出更多要求,便只能自己想办法寻些吃食来补补身子。”
关键还是她怕自己要吃肉这几个字刚说出口,孟繁辛就拎着她的衣襟把弱小可怜又无助的伤员丢出门去。
这破破烂烂的屋子,和缺了许多口的碗盏,怎么看也不像是买得起肉的人家。
孟繁辛的视线从竹篮里掠过,随即转过身去,将手中的农具丢到独轮木板车上。
“秦军明日便要攻入齐国边界,整个村子都要迁移去往别处。”
解释完自己现在的行为之后,他又顿了许久,才沉声接了一句。
“你要跟着,便别拖后腿。”
楚八荒“喔”了一声,拄着木棍便又一瘸一拐地钻进了灶房里,借用孟繁辛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的陶罐烧起开水。
既然要逃难了,没有力气怎么走得动?
她决定,今天就把最肥的那只野鸡杀掉吃肉!
待水烧开后尽数淋到已经被放了血的野鸡身上将毛烫掉,掏净内脏后把处理干净的野鸡层层包上芋荷叶,厚厚裹上从院子里挖来的黄泥,直接将野鸡塞进了冒着火星的灶台里。
叫花野鸡,get!
待到天色彻底暗下来以后,孟繁辛已经把所有家当都收拾整齐,有序地堆放到了独轮车上,而楚八荒的叫花鸡也终于焖好了。
看着独自坐在院中的孟繁辛,楚八荒咽了好一会儿口水,才肉痛地分出半只鸡来递到他面前。
“你、你也吃。”
孟繁辛淡淡地掀起眼睫,看了一眼面前那半拉冒着油花,被烤得肉香四溢的野鸡,到底还是没有说出拒绝的话。
见他接了,楚八荒得寸进尺,干脆盘腿坐到他身边,大口大口啃起了久违的肉。
其实老实说起来,没有经过现代科技层层优选进化饲养的培育进程,无论是水果、蔬菜还是动物,吃起来都远不如在超市里能买到的最便宜的食品的口感。
楚八荒清楚地记得,这个时代的酒,喝起来其实就是醋的口感,又酸又涩,难以下咽。
而所谓的盐,即便是皇室贡品,吃起来都带着苦涩的味道。
可即便如此,她依然一口一口吃得认真。
在这样的乱世之中,只有认真吃饭,吞掉口中的所有食物,才有机会活下去。
“你为何会受这样严重的伤?”
正啃得开心,身边的孟繁辛蓦地出声询问,语气平淡得听不出什么情绪。
楚八荒沉默了片刻,迟疑地挠了挠脸颊。
“我不太记得了,不过如果没有意外,我应当是被雷劈了。”
她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察看过自己身上的伤势,许多地方都隐约有烧灼的痕迹,内脏也处处都是麻痹的刺痛感。
毕竟也是死过那么多世界的楚·大佬·死亡集锦,她大概能猜到自己受伤的原因是什么。
孟繁辛诧异地挑了挑眉。
要知道现如今还是王权天授的说法盛行的年代,被雷劈相当于在**裸地向他人昭告自己是罪大恶极而遭受天谴之人。
可她竟然就这么直白地说了出来?
不知是因为无所顾忌,还是太过相信他。
“你做过什么恶事?”
这话问得过于直接,楚八荒蹙起眉,苦苦思索了许久,最后坚定地点了点头。
“我的头可能是被雷给劈坏了,实在不记得先前发生过什么事。”
“但既然如今借宿在你家里,不论发生何事,我定不会连累你的。”
好大儿颇有点想不通地皱起整张脸。
不知道为什么,它总觉得这个世界的楚八荒有些异常。
说不出哪里奇怪,但就是和它印象里的那个凶残婆娘不太一样。
孟繁辛低笑了一声,不再说什么。
可能是她的坦白起了作用,又或许是因为那只野鸡的功劳,孟繁辛竟然大发慈悲地给楚八荒削了一只更粗些的木棍用以方便行走。
在临近午夜的时候,不远处的地方响起刻意压低的嘈杂声,一直坐在院中的孟繁辛便即刻起身,推起木板车,朝着亮起火光的方向走去。
楚八荒自然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后,加入了逃难的队伍。
由村子里正牵起头行进的队伍趁夜离开了他们的家园。
这个村子里的人家并不算很多,全部加起来也不过三十多人,彼此之间都熟识。
因此楚八荒这个外人在其中就格外显眼。
但人群中最亮的那颗星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有多引人注目,四下里乱瞄了一通,悄悄凑到孟繁辛身边做贼似地询问。
“矮冬瓜呢?整个村子都逃难了,我怎么没有看到他?”
孟繁辛双眸微沉,看向她的时候夹杂了一丝打量。
“你倒是和他相熟。”
赵宣的身份特殊,由不得孟繁辛在和他有关的事情上下意识地多两分警惕。
楚八荒撇了撇嘴,恨恨地“哼”了一声。
“他趁我无法动弹的时候灌了我多少药!我要不报此仇,连老天爷都不会放过我的!”当然这只是楚八荒一厢情愿的想法,老天并没有理会她、
这一村人怀着恐惧和迷茫的心情走了一夜,等到停下休整的时候,楚八荒才看到矮冬瓜的身影。
他被一对夫妻藏在竹背篓里,因为体型过小,一路上又老老实实地在睡觉,因此楚八荒才没有看到他。
她心中充满了对赵宣既恐惧又释怀的复杂情怀,可在看到那矮胖的身影被人从竹背篓里捞出来时,脸上却漾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
统子默默把这一幕看在眼里,心里那股别扭的感觉愈发强烈了。
作为手里有野鸡和鸡蛋的人,楚八荒在这群逃难的人群当中无疑是个豪门一般的存在。
自从得知了要搬迁,她就已经把手头上的食材全都简易处理了一遍,在短时间内想要吃饭,只需要把东西做熟就可以了。
所以当她从孟繁辛的独轮车上搬下瓦罐来,又将被盐腌过的蛇肉拎出来的时候,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黏在了楚八荒身上。
兴许是有孟繁辛在一旁镇守着的原因,倒没有人胆子大到前来抢夺吃的,只有赵宣的阿爹赵梁仗着自家儿子拜了他为师,笑嘻嘻地蹭过来,杵了杵他,好声好气地打着商量。
“老孟呐,咱们大人是铁打的身子,饿两顿倒是没关系,只是阿宣他年纪小,肚里没食犯心慌。”
“你和小娘子商量商量,咱也不贪心,给孩子碗热汤行不行?”
他们手中有用高粱面烙的饼,只是凉了味道实在不好,小孩子肠胃本就弱,有肉汤泡一泡,左右也算是难得的营养了。
孟繁辛神色冷淡地瞥了赵梁一眼,语气中带上了些许嘲讽。
“若是她没有和我们一起搬迁,难不成阿宣还不吃饭了不成?”
这人看着也老大不小了,怎么会对这种外来的陌生人警惕性如此之低!
赵梁被他呵斥了,却一点也不恼,只是讪讪地缩了回去。
楚八荒一直竖着耳朵偷听他们的谈话,也不去管他们之间的争执,只自顾自地将竹笋和蛇肉煨起来,又敲了几颗蛋卧进去,便靠在木板车上发呆。
就是在发呆的这阵子,她脑海中突兀地出现了一幅画面。
那是在一片泛着湛蓝色的白茫茫环境里,有许许多多神色冰冷的人站在她对面,而她身后只有一个面目模糊,看不清相貌的人。
作为相对立的两方人马,楚八荒身后的支持者可以说少得可怜。
像是经过了极其漫长的时间,又像是只过了短暂的一瞬,一阵刺目的光芒过后,她出现在了空阔苍茫的黄色土地上,茫然地看着四周荒芜的景象。
统子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啊这……这是你的身世吗?看样子,你是从天上掉落到人间来了呀?”
楚八荒比它还要震惊。
她一直对自己的过往讳莫如深,甚至连统子都不知道,她当初之所以四处漂泊,从不在一个地方驻留的原因,是因为自潜意识里就知道,自己是背负着使命的。
也正是因为如此,在幻境之中看到的那一幕,孟繁辛向她求娶的时候,她才会那么仓皇地逃离。
她要找到一个人,然后救她出来。
可这个人她不知姓名,不知来历,也不知在何处。
就像记忆的拼图缺失了一块。
如今蓦地看到这个模糊不清的景象,她便能够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心脏狠狠跳动了一下。
会是这个站在她身后的人吗?
她一直漫无目的寻找着的人,会是她吗?
瓦罐里沸腾而起的水雾将她的思绪唤回到现实之中,楚八荒将血沫尽数撇出来,正打算倒掉,就看到身边松松地坐了许多人,望向她手中装了血沫肉汤的碗的目光就像看到了羔羊的饿狼一般。
楚八荒的手下意识地顿住了。
而孟繁辛看到她想都没想就打算将血沫倒掉的动作,敛下的眼睫遮住了眸中的嘲讽。
仅凭这个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动作,就可知她绝不可能是小门小户出身的人。
在如今这个过年的时候才舍得吃一枚蛋的战乱时代,普通富户家里都舍不得浪费一点点肉食,更不可能像她这般行为。
还不知道因为自己的一个动作而被孟繁辛列为极度可疑人员的楚八荒犹豫了许久,到底还是放下了手中的碗。
等到肉汤沸腾了约二十分钟的时候,楚八荒先捞出一碗带着一节蛇肉的汤来递给孟繁辛,自己捞了些笋子,便将瓦罐交到了不远处眼巴巴望着自己的里正手中,让他给村民们分食。
这一举动显然极大地获得了同行人的好感,在接下来起身继续赶路的时候,他们便一声不吭地将楚八荒护在队伍中间了。
矮冬瓜赵宣兴许是得了爹娘的允许,又或者是因为几日的灌药流程下来已经和楚八荒相熟,从醒来后就坐到了孟繁辛的木板车上,小嘴一路没有停下来过。
“你怎么会有肉肉呀?还有多少肉肉?”
“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从前和师父相识吗?”
“……”
楚八荒恨不得把他的嘴堵住。
而她也的确是这么做的。
隐藏在大袖下的手轻轻一握,一把腌过盐的牛肉干就出现在了她手中。
楚八荒笑眯眯地将肉条塞进赵宣口中,速度之快连孟繁辛都来不及阻止。
见她自己也塞了一根在口中,他手上的青筋才缓缓平息下去。
可心中到底还是起了些波澜。
楚八荒大概是不爱吃独食的人,自然也分了些给他,孟繁辛一眼就认出了手中的是牛肉。
她竟敢吃牛肉?她怎么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吃牛肉!
要知道在律法中是严禁宰杀耕牛的!
年迈而死的耕牛经过宰杀之后,向来都会被权贵人家争抢,绝不可能流落到民间。
她到底是什么人?出现在这种穷乡僻壤的地方,又怎么可能是意外!
为了保护赵宣的身份,这个女人留不得了。
楚八荒不知道自己此时已经上了孟繁辛的死亡名录,她和统子此时也被惊吓得无法言语。
她刚才拿牛肉的时候……似乎是用了术法?
在这个世界里,她怎么可能用得了术法!楚八荒抓着阿好的肩膀拼命摇晃着,咆哮的声音里藏着气急败坏的意味。
“是不是你?是不是你!你是不是又偷偷挪用我的积分了!我那么重要的积分,你就拿来换牛肉干?!”
统子都快被晃得吐出来了,却还是为自己的清白进行辩驳。
“我~没~有~哇!”
一人一统面面相觑了许久,好大儿才试探着提出自己的想法。
“你看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你出身的这个原生世界里,本身也是有仙侠背景的。所以你才能动用术法?”
楚八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它的说法。
“不可能的。但凡是能动用术法和异能的世界,不论多少,一定会存在能够沟通动用的天地五行之力。”
“可这个世界什么都没有。”
大概是因为曾经被诛杀于荒原,后来又经历过太多太多的世界,楚八荒对于自己出身的世界里唯一的记忆就是无穷无尽的奔逃、被捉住后惨烈的刑罚,以及长大后的赵宣那张恶魔般的面容。
其他的记忆,都模糊得记不清了。
虽然一直拼命地刷任务,想要重新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来,但真的回来了,却发现自己身上充满了疑团。
明明没有任务要做,却比做任务的时候还累。
这一村人从天黑走到天亮,在快到中午的时候,被里正派出去探路的林家二郎喘着粗气跑回来,语气慌张地报告自己探看到的情况。
“里正,前面三里的地方有一伙流民正朝我们的方向而来,他们手中有武器,看样子像是当兵的落草为寇了!”
里正和村里的人闻言皆是脸色大变。
因为惧怕打仗,军中有不少人都做了逃兵,专门做起了匪徒的营生,又因为手上见过血,所以杀起人来毫不手软。
他们这一村人大都是老弱幼童,若是真的碰上了那群人,恐怕留不下几个活口。
有几个妇人甚至已经吓得哭了起来,瑟缩在面黄肌瘦的丈夫身边为自己的命运哀叹。
孟繁辛蹙起了眉。
他看都没有看一眼四周惶恐的村民,朝里正沉声道:“莫慌,待我去探探。”
他拿起车上一个被麻布包裹起来的长条状东西,向林家二郎问清了对方的方向便大步走去。
楚八荒皱起了脸,虽然不情愿,但到底还是拄着自己的木棍跟在了孟繁辛身后。
孟繁辛走得很快,楚八荒落在后面离他越来越远,好不容易赶上了,却看到他已经和那伙人交起了手。
他手中那个长条状的东西已经被扯去了麻布,即便隔着老远,也能清楚感受到上面传来的凛然杀意。
那是一把被鲜血浸润过,泛着寒气的长刀。
此时地上已经倒下了四五人,而孟繁辛则一力降十会,每每一刀砸下,就会敲断一个人手中的武器。
有眼尖的人看到了楚八荒的身影,似乎是想挟持了她来逼迫孟繁辛罢手,立时便有三个人放弃了对他的围攻,转而朝着她的方向奔来。
孟繁辛的余光瞥到了那三人的动作,手中动作只停滞了短短的一瞬,便任由他们而去了。
他对楚八荒的来历颇为忌惮,本就想借机将她除去。
此时有了这样一个契机,便是她死了,也只能怪她命不好。
楚八荒不知道孟繁辛心中的打算,只是看到了那三个匪徒凶神恶煞的脸,便嫌恶地“噫”了一声,朝着他们伸出了右手,掌心朝下,五指微张,随后用力一握拳。
那三人就这么维持着奔跑而来的姿势,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攥住了脖颈,缓缓升上了半空之中。
窒息的感觉和颈椎处的拉扯感让他们连呼喊的机会都没有,只来得及挣扎两三下,颈椎就因为负担不起身体的重量而断开来。
孟繁辛留意着她的方向,本意是想看着楚八荒丧命,却在瞥到这一幕的时候诧异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而剩余的五六个匪徒此时已经全部跪倒在地,朝着楚八荒所在的方向颤抖着匍匐下了身躯。
楚八荒像是洗完了手之后甩掉手上的水珠一般随手将半空中的三人一甩,他们的尸体就瞬间失去支撑,重重砸落到了地面。
她看向跪在地上的那几人,再度遥遥伸出了索命的小爪爪。
跪在地上的几人霎时间号啕起来,想尽办法向她求饶。
“神仙饶命,神仙饶命!是吾等有眼无珠冒犯了神仙,还请神仙大人有大量,饶过吾等去吧!”
楚八荒挑了挑眉,兴致盎然地发出疑问:“你们是怎么知道我是神仙的?”
匪徒等人:“……”
这还用问吗,谁家好人有这种伸手便能索命的本事?
可神仙可以这么问,他们却不敢这么答。
就在踌躇着组织言辞的时候,楚八荒却已经等得不耐烦了,爪子瞬间紧握成拳。
历史有时候是个轮回。
地上的五六个人也享受了一把升天的快感,然后快乐地断了气。
解决掉了碍事的人之后,楚八荒才重新拄着拐棍,一瘸一拐地走到神色复杂的孟繁辛身边,白嫩的手掌在他眼前晃了晃。
“你没事吧?该不会是被匪徒吓傻了?”
统子阿好:“……”
“有没有一种可能,他是被你吓傻的?”
楚八荒深沉地点了点头,“也不是没有可能,我这波逼装得有点大了。”
孟·吓傻·辛眼眸微沉,抓住了她在自己眼前瞎晃的手掌,有些艰涩地开口询问。
“你究竟是什么人?”
他原本以为她是秦国皇室派来刺杀赵宣的暗人,后来见她没有动手,又以为她可能是齐国派来试探他的高门。
可他发现自己错了,而且错得离谱。
有这样挥手间便能取人性命的本事,她又怎么可能只是被派来接近他?
楚八荒抽了两下没能把自己的手抢回来,于是干脆清了清嗓子,板起脸来吓唬他。
“吾乃天女,闲来游历人间。如今被你所救,你想要什么?无论是权势富贵,还是长命百岁,吾皆可应你所求。”孟繁辛的眼眸接连闪烁了几下,稍稍拉开了和楚八荒之间的距离,上下打量着她如今这副不得不借助拐棍才能行走的模样,脸上的表情似乎在嘲讽她。
楚八荒心虚地摸了摸鼻尖。
他这眼神……其实倒也没错,毕竟谁家好人天女也不会落得这么凄惨的下场。
实话虽然是一回事,但他要是这么**裸地表现出来,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楚八荒威胁地朝他伸出自己的另一只手,似乎是想在他身上重施一遍方才用在那些匪徒身上的故技。
亲眼目睹了一切的孟繁辛连眼神都没有变化分毫,另一只手丝毫没有迟疑地再度握住了她的手腕。
在这么近的距离下,楚八荒的双手都被他牢牢攥住,身体几乎快要贴上了他的胸膛。
孟繁辛幽深的双眸紧紧盯着她,两人的呼吸似乎都纠缠到了一起。
楚八荒只感觉到自己的脸庞逐渐发烫,心跳声越来越清晰。
浑身上下的血液都涌到了被他握住的手腕处,偏偏她无处可逃。
就在楚八荒下意识地想要逃离孟繁辛的禁锢的时候,一道带着笑意的男声远远传了过来。
“啊……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了。”
在孟繁辛分神望过去的片刻,楚八荒终于像是被烫了似的,闪电般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赵梁手上拿着一把长长的锄头,大约是不放心孟繁辛跟着来查看了,此时正站在不远处,脸上全然是促狭的笑意。
他朝着孟繁辛眨了眨眼:“我就瞧着你和这位姑娘的关系不同寻常,怎么瞧着这样子,你这万年的老单身汉也有了情况了?”
被赵梁这么一打岔,孟繁辛也不好当着外人的面继续逼问楚八荒的身份了。
他沉着脸低低呵斥了一声:“胡说八道什么!”
赵梁虽然看起来和他关系较村里的其他人要更亲近些,但似乎打心底里是畏惧着孟繁辛的,于是顺势便换了话题。
“这些流民都死了?孟郎君你可真厉害呀!”
孟繁辛的手指微不可察地蜷了起来,但到底还是没有反驳他的话。
楚八荒的能力太过骇人,在不清楚她的底细之前,这个秘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即便是可信的亲近之人,有的时候一些事情不告诉他,其实也是一种保护。
在确认了附近没有其他的危险之后,三个人原路返回,和村民们汇合后继续进发了。
按照里正的计划,他是打算带着自己的村民们前往投奔聂城的。
一旦秦国攻入了齐国,虽说战火不可避免,但是若能够进入较大些的城池,安全总归是比留在小村庄里要更有保障。
楚八荒不知道聂城究竟有多远,她此时也没有地方可去,所以干脆认定了孟繁辛,一路跟着他了。
赶了大约两天的路以后,她才算是对这个世界的背景有了些清晰的认知。
那个据说要攻打齐国的秦国,已经凭借着强大的国力征服统一了其他五个国家,只余下这最后的一片丰饶土地。
当年那个横扫五个国家的帝王已经逝世,兴许是一点执念传了下来,继位的这位秦皇终归还是对齐国动手了。
因为战乱,这一路随处可见的都是逃亡的流民。
有形单影只的,也有拖家带口的,更多的是和她们一样,整个村子迁徙去往别处求生的。
在乱世之中,人命虽如草芥,但所有人都在艰难求生。
楚八荒毕竟娇生惯养惯了,和这个每天只吃两端饭的年代格格不入,手上那点存粮不仅要自己吃,有时候还要投喂矮冬瓜赵宣,即便和村民们换来的粗粮烙饼混着吃,两天的时候下来也见了底。
尤其是矮冬瓜啃干饼的时候,她竟然产生了怜惜之情。
于是到了傍晚的时候,终于能撇下拐棍自己行走的小楚戳了戳孟繁辛,眼眸里饥饿的光藏都藏不住了。
“你饿不饿?想不想吃肉?想不想吃甜?”
孟繁辛挑了挑眉,也跟着压低了声音。
“你要做什么?”
楚八荒嘿嘿一笑,“走,我们去搞点吃的!”
孟繁辛并不是真的想吃什么,更多的是想要弄清楚楚八荒的来历和能力,于是跟着佯装无事的她离开了队伍。
走了大约二十多分钟,她们便进了一座看起来并不很葱郁的山林。
自从在孟繁辛面前露了本领,楚八荒就不再掩藏自己的能力了。
她找了一棵松树,闭上眼睛,食指和中指并拢在半空中画了个圆,一个有头颅大小的蜂巢便直直地从松树上落了下来,掉在她的面前。
蜂巢上还萦绕飞舞着不少蜜蜂,小楚自认身娇肉贵,指尖蹿出一道火焰直奔蜂巢而去,不多时就将来不及反应的蜂蜜烧落了一地。
孟繁辛瞳孔一缩,无言地俯下身去,默默将蜂巢捡起来。
若说眼前这一幕还算是能接受的底线,那么接下来发生的事就让他心神俱骇了。
只见楚八荒蹲下身去,双手支撑在地面上,像是在感应着什么一般,闭着眼全神贯注地陷入冥思。
此时天色已经彻底黑下来了,银白色的月光透过林间树木枝丫稀疏地落在她身上,仿若九天仙女下凡尘,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淡淡的莹光。
孟繁辛因着眼前的景象恍惚了片刻。
不多时,她手底下的土地就像是有什么东西破土生长一般,一个体型巨大的物体扭曲挣扎着,从地下钻了出来。
待到那东西出来一般以后,孟繁辛依然认出了它。
那是一头野猪。
好大儿震惊地在脑海里直跺脚:“你你你,你竟然敢吃野猪!这可是保护动物,你可真刑啊!”
楚八荒哼了一声,表情似乎还颇为嫌弃。
“就这东西我还嫌它膻呢!”
要知道野猪可不如现代社会里白白胖胖,自由就阉过的大胖猪口感那么好。
它不仅体型要瘦小得多,而且因为没有阉割过,所以无论怎么处理,吃起来都会腥臊得不得了。
要不是实在没有什么吃的东西,楚八荒才看不上这东西。
她已经试过了,不清楚因为什么原因,她在这个世界里完全没有办法动用系统商城,更别提从里面兑换食物了。
自力更生的感觉……真的好凄凉。那头野猪完完整整地从地里钻出来之后,孟繁辛再顾不上惊诧,眼疾手快地将捆在腰间的麻绳取下来,迅速捆住了还在不断挣扎哀嚎的未来食物。
楚八荒脱力地靠在身后的松树上大口喘气。
她的身体尚未完全康复,仅仅是在方圆五里之内搜寻到野猪,再把它从地下运送到这里来就已经花光了所有力气。
事情发展到现在,神经大条如楚八荒也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劲。
她疑惑地戳了戳兴趣阑珊的阿统疑惑地问道:“你觉得我这么弱是合理的吗?”
要知道她单单是在管理局里就历经过八十四万余个世界,在任务舱出现之前更是亲身上阵做过许许多多的任务。
虽然在每个世界里的可以使用的能力都不尽相同,但那些技能却是真真切切实打实点在她自己的本体上的。
哪怕她身上还有残余的伤势没有完全愈合,但也绝对不可能到因为拖来一头猪就力竭的程度。
统子这个时候才提起一点精神来。
“我老早就觉得不对劲了!你小楚会是因为可怜一起逃荒的村民就把手头上仅有的食物分出去的人吗?”
“难道你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这个世界里的傅局和你的性格都实在柔和的过分了吗!”
老楚身上的别扭之处或许还没有到让它起疑的地步,但在傅局身上它竟然能看到凛然正气,那就实在是过于惊悚了!
楚八荒赞同地点了点头。
其他的都不说,单凭赵宣曾经对她做过的一切,她没有趁着他没有长大的时候就掐死他已经算得上圣母了,为什么还会担心他有没有饭吃?
不对劲,大大的不对劲。
已然察觉到了诡异之处,楚八荒便多留了个心眼,谨慎地观察着事情的发展。
孟繁辛将野猪捆了个结结实实之后,转身看向额头上冒着冷汗的楚八荒微微蹙起了眉。
“你若身体不适,那便先在此处歇着,待我这野猪运回去再带人来接你。”
楚八荒:……
您听听,这说的还是人话吗?
她瘪了瘪嘴,委屈兮兮地抬眸看他:“这位恩公,请允许我提醒你一下,这座山上可是有野猪的。”
“我留在此地倒是没有问题,可如今我身上一丝力气都没有,若是遇到什么意外,自然也怪不到你身上。”
孟繁辛的身体不自然地紧绷了起来。
他叹了口气,对着楚八荒低声道了一句“冒犯了”,一只手臂朝着她伸来,在楚八荒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直接揽过了她的腰,随后将她纤细的身躯直接捞到了自己的背上。
楚八荒趴在他的后背上,这个时候才察觉到,他一直隐藏在粗麻布衣裳下的身躯其实极为结实。
坚硬的肌肉因为刻意的放松而不那么硌人,但依然散发着浓浓的阳刚气息。
楚八荒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孟繁辛拖起被捆住了四个蹄子的野猪,带着楚八荒一步一步朝山下走去。
走在被月光照耀下的路上,有微风轻轻拂过,带来不知来处的清浅香气。
可能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女子,孟繁辛只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不自在极了。
他偏了偏头,哑声问自己身后的娇软人儿。
“若这世间真的有神明,为何从未应过凡人祈求?”
楚八荒听见自己的声音轻柔地从微风的间隙里穿插而过,带着漫不经心的不以为意。
“神明为何要应?神明看凡人和蝼蚁都没有区别,祂们又不在意凡人的祈求。”
孟繁辛的喉头一紧,声音也更加沙哑。
“可凡人供养神明……”
楚八荒嘻嘻一笑,打断了他的话。
“那不过是你们一厢情愿罢了。你们采来鲜花蔬果,宰杀六牲的所谓供奉,都是你们的想当然。”
“神明真的缺这些东西吗?你们用自己以为的好东西献给神明,又提出自己的要求,所谓的供奉说白了不过是桩交易。”
孟繁辛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想要辩驳,却又说不出什么理据来。
是啊,这可不就是凡人自以为是的信仰吗?
将廉价的凡间之物摆在神明塑像前,贪心不足地提出各种各样的祈求,在得不到响应后又心生怨怼,抱怨神明抛弃了祂的信徒。
这种行为,自始至终不过是凡人单方面定下的不公平的交易罢了。
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女子的确不像是凡世之人。
她的想法,她的能力,都注定了她是翱翔九天的凤,而非在地上扑食的野鸡。
但在乱世之中,身边跟着一个这样的人,却不会是他的幸运。
过了不知多久,在隐约看到了村里人燃起的火光之后,他终于还是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你的身体既然已经大好了,这两天便离去吧。”
“无论是什么,这里都没有你想要的东西,而我最大的所求,仅仅是活着。”
楚八荒沉默了许久,终归还是点了点头涩声应下。
“好。”
这头野猪被带回来,所有的村民脸上都露出了惊喜的神情。
这是肉!这可是大块的肉!
如今天气算不上寒冷,他们又没有那样多的盐可以用来制腌肉和腊肉。
按照孟家大郎的秉性,难不成还能看着吃不完的豕肉白白烂了不成!
他们定能每户都分到些的!
就连里正都喜出望外地赶忙招呼众人捡柴,又分出些青年去河边打水,喜气洋洋地就要帮着孟繁辛杀了这头野猪。
孟繁辛到底还是念及这畜生是楚八荒弄来的,低声询问道:“这豕肉你打算怎么分?”
谁知楚八荒竟然睁起了圆碌碌的眼睛,茫然地回问:“什么豕肉?我又没打算要杀了它吃肉。”
难怪这群村民忙忙碌碌地动了起来,原来是以为有肉吃了?
呵,小看谁呢?
好大儿:……
孟繁辛:……
楚八荒:……
沉默,是此刻的野猪。
孟繁辛的眉头跳了跳,强压住火气低声斥道:“不是你说要出去寻些吃食的?”楚八荒比他还要理直气壮:“原本是的,你如今既然已经打算将我赶走,断然没有吃我打来的野猪却让主人离去的道理。”
“便是要走,我也要带着我的猪一起走!”
孟繁辛深深吸了口气,这才勉强控制住自己心中的澎湃怒意。
他倒是忘了这回事了。
如此说来,倒也的确是他的不对。
回过身去,他本想着让忙碌的众人停下手中的事,可话到了嘴边,看着村民们脸上洋溢着喜悦的表情比过年更甚,那些喝令停止的话就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他实在不忍心打破他们的希冀。
过了半晌,孟繁辛到底还是先低了头,哑声收回了自己先前给楚氏女子颁布的逐客令。
“此事乃我考虑不周所致,还望姑娘莫要怪罪。”
“汤山村民都是勤劳朴实之辈,有幸得姑娘照拂混口吃食乃是大幸,便请求姑娘同行至聂城,你我再分别可好?”
楚八荒此时却没有那么好糊弄了,她都要被孟繁辛气笑了。
“你想得倒是挺美的!一路上专让我去找食物,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再赶我走?天底下还能有这样不劳而获的美事吗?”
孟繁辛哽了片刻,良久后蹲下身来,眼眸认真地看着楚八荒,面上全然是严肃极了的表情。
“姑娘该当如何?”
楚八荒昂了昂下巴,神色要比他先前赶她走的时候还要傲气。
“我这辈子还没有被人这么没有脸面地驱赶过,你莫非当我是死皮赖脸非要跟在你身边的人吗?”
“你若是真心诚意邀我同行,那从此以后便要将我当成是和矮冬瓜一样的自己人,再不能说些什么驱人离开的话。”
她毕竟不是什么泥人的性子,任打任骂都不还手。
被孟繁辛这么嫌弃了一遭,反而激起了她的反骨。
他不是想要让她早日离去吗?
那她就偏要留下来!
而且还得是他孟繁辛好声好气,不得不邀她留下!
孟繁辛听完楚八荒的要求,没有像之前那样一口应下来。
他换了个方向坐到她身边,在火光的映衬下望向来往走动兴致高昂的村民,眼眸里似乎也燃起了跳跃的亮光。
不知过了多久,楚八荒才听到他以只有两人才能听到嘶哑的嗓音低声叙说。
“国家战乱,天下动荡,我唯一所求的不过是活着而已。”
“姑娘的能力太惊人,想必愿意得到姑娘辅佐的帝王将相不计其数。”
他在这里用了“辅佐”一词,虽然口中还是称呼姑娘,但其实心中已经承认了她是天人。
一个容颜倾世清丽,甚至还可能拥有移山倒海之能的天女,蓦地闯进他的生活,对他而言是福还是祸呢?
怀璧其罪的道理,孟繁辛比任何人都有切身体会和清楚的认知。
楚八荒是个多么聪慧的人,自然也知道他话中的意思。
所以思考了片刻之后,她便做出了妥协。
“行吧行吧,那以后我尽量不在外人面前使用术法了。”
她的法力都已经被削弱到了这种程度,竟然还是让他如此忌惮吗?
哼,凡人真的好弱哦。
孟繁辛垂下眼眸,不知是不是因为她的承诺,唇角勾起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来。
“既如此,便委屈姑娘与我等贱民同行了。”
楚八荒趾高气昂地竖起食指摇了摇。
“不,只有他们那些人是贱民,你不是。”
本来只是自谦的一句话却被楚八荒亲口证实,孟繁辛只得压下心底的酸涩。
说到底他又和这些村民有什么区别呢?
龙游浅底,虎落平阳,过往再如何辉煌,如今不还是一个仓皇逃亡的打铁匠。
得了楚八荒的应允,孟繁辛便加入了忙碌的村民行列,帮忙一起宰杀野猪去了。
楚八荒盘腿坐在地上,看着他们一点都舍不得浪费地将猪血小心存起来,又一点一点刮干净皮毛,连带着内脏下水都全部掏出来放在盆中,只等着一起清洗干净。
忙碌了大半夜,才算是处理好了这头野猪。
等到孟繁辛再来问如何分配的时候,她也就干脆大方地把处置权交给了他。
孟繁辛只留下了半片野猪,将剩下的半片连带着内脏下水和猪头都给了里正,让他拿去分给村民们。
里正对他是存着感激之情的。
在逃荒的路上,从来都是谁手中有食物,便能获得最大的话语权。
孟繁辛出力最多,但一直都把威信留给了他,这份情不管孟繁辛在不在意,他却是记得的。
楚八荒身上毕竟有伤,赵宣又是个孩子,后半夜都熬不住了,一大一小两个人靠在一起沉沉睡去。
孟繁辛一个人在火堆旁,将短时间内吃不完的猪肉烘干便于储存。
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靠了过来,孟繁辛下意识地曲肘朝身后攻去,被对方歪身闪去之后拍了拍肩膀示意他放松。
见来的人是赵梁,孟繁辛才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重新忙起手中的活来。
赵梁蹲在他身边,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是怎么想的?咱们就真的到聂城去等着秦军打过来,再重新找个地方躲藏?”
孟繁辛将手中已经烤得干燥的排骨放下,看都没有看他一眼,重新拿起一块来继续烤。
“只要远离咸阳,阿宣便能保住一条命。”
赵梁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如何会不知道!可如今这种东躲西藏的日子,吃了上顿没下蹲,过了今日没明日,他连学宫都进不了!”
“我真怕他长大以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会责怪我们将他养废了!”
孟繁辛的终于停下手中的动作,抬眼看向赵梁的眼睛,眸中暗藏了锋利的警告。
“那便不让他知晓。”
“人只有活着,才能谈未来!”
赵梁转头看了一眼依偎在楚八荒身边的小小身影,半晌还是低下了头,声音中竟带上了一丝哽咽。
“我们对不住公子的托付。”
听到他提起自己一直避讳着的人,孟繁辛的手紧紧攥了起来。
“公子从不曾想过要让阿宣成为人中龙凤,他只想让阿宣活下来。”
那样温良的一个人,绝不会愿意让阿宣卷入权谋之争。因为白得了豕肉这样珍贵的食物,所有汤山村的村民们都在第二天赶路的时候处在兴高采烈的情绪之中。
但上天从来不会因为朴实的人们受过苦难,就对他们另眼相看。
麻绳专挑细处断,厄难只找苦命人。
天亮后没走多远,他们就被大队身穿整齐甲胄的士兵们从身后包围了。
为首的大概是个参将,他坐在高高的大马之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身下匍匐了一地,但看穿着就穷困的百姓,冰冷的声音明明白白地宣告了他们的下场。
“就地坑杀。”
里正闻言大惊失色,也顾不上会不会惹怒他,颤抖着身子抬起头来,一双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绝望的哀求。
“这位将军,我们都是齐国平民,只是想求条生路罢了,求将军给吾等卑贱之人一条活路吧!”
那名参将不耐烦自降身份与里正多费口舌,只是一挥手,示意手下之人执行自己的命令。
楚八荒跟着缩在人群之中,看到身边的男人双手死死攥成拳,皮肤上的青筋隔着衣服都能看到形状。
她咂了咂嘴,感觉这一村人的点儿可真背。
昨天才扛回来一头野猪,有许多人都舍不得吃一口,她清楚地看到矮冬瓜的娘一大早的时候心疼地割了一条比拇指粗不了多少的肉下来炙熟了,小心地喂给了赵宣吃。
村里大部分的人其实都差不多。
楚八荒低头看着地上不知去往何处却固执行走的蚂蚁,心中却在奇异地猜想,如果知道自己的性命在今日便会走到尽头,他们会不会后悔没有吃掉行囊中的肉。
得到指令的兵士们已经拔出了剑,朝着村民们逼近了。
孟繁辛闭上了眼,颓然地向她开口求助。
“求姑娘……救他们一命。”
在此刻,他才深深地感受到自己的无力。
纵使这些年来他从未放弃过自己的武艺,也断然不可能在这些兵士手中救下全村的人。
楚八荒“啊”了一声,语气中充满了疑惑。
“可你不就是因为怕别人发现我与凡人不同,怕我给你惹祸才要赶我走吗?”
言下之意就是,怎么此刻却又求着她,不怕她的神异被人发现了?
楚八荒觉得没有道理。
孟繁辛眼看着村民们被逼迫得挤成一团退无可退,恨意漫上心头,连眼角都泛起了红。
“只要姑娘愿意出手相救,辛愿俯首帖耳,从此为姑娘马首是瞻。”
楚八荒叹了口气,嘟嘟囔囔地伸手在那群蚂蚁的上方点了两下。
就在她的动作刚刚落下的时候,不知从何处破空而来数支箭矢,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朝着那群兵将射去。
战马受伤后腾空嘶鸣,将猝不及防的兵士们甩了下去,又被数百斤重的马蹄下蹬之力踩踏,转瞬之间便折损了大半。
为首的参将也在肩头中了一箭,他即刻下蹲躲在战马身侧,嘶声质问起来。
“这箭矢从何处射来,敌方隐藏在何处?!”
没有人应他。
那不知藏在何处的神鬼之师像是不用停歇,武器多到用不完一般,箭矢如同密雨般射过来,整整一刻钟都没有停歇过。
直到所有人都中箭倒下了,这波箭雨才堪堪停下。
汤山村的村民们仓皇又茫然地抬起头,四处环顾巡视着,想找出救了他们的是什么人。
只有孟繁辛蹙起眉,捡起一支箭来细细端详了片刻,才将视线移到楚八荒身上。
不是齐国的军队救了他们,这批箭矢的样式,是秦国的。
楚八荒无辜地眨了眨眼,无声地用口型提醒他,“马首是瞻。”
孟繁辛抿了抿薄唇,默默地走到她身后。
一诺千金,既然话已说出口,他便不会变卦。
又在原地等了许久却依然不见有人出现,村民们到底还是忐忑地继续上路了。
只是楚八荒却和孟繁辛提出了自己要离开这群人的要求。
她缠着指头上的发丝,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收拾着行囊的村民们,有些娇嗔地哼了一声。
“我可是天女,是高高在上的神明!你瞧瞧这一路,我净给这些人白做苦工了,到头来连句感谢都没捞着!”
“我不要再和凡人待在一起了,你收拾收拾东西,与我一同走吧!”
孟繁辛的眼眸微沉,看了她许久,才哑声恳求:“请姑娘允许我带上赵宣一家。”
楚八荒眯了眯眼,想起自己还没有报那好几日的灌药之仇,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下来。
统子这个时候总算是回过味儿来了。
其实要说楚八荒良善的话,她只有在被下放到病娇分支之后,才逐渐变得会对傅别尘身边的人释放善意。
尤其是对他的同伴和下属,楚八荒总是格外的宽容。
可但凡和傅别尘不相关的人,基本很少能入她的眼。
而统子之所以会觉得这个楚八荒别扭,则是因为她看起来似乎依然和往常待人的原则没有变化,其实私底下她的柔软其实压根就和孟繁辛没有关系。
她只是披着一副柔软的皮囊,内心则冰冷得吓人。
即使是和傅别尘有关,也没能让她对人多一份仁慈。
这恰恰是一种相反的心态。
就好像……她打心底里,在厌恶着这些凡人。
统子直到这个时候才意识到,她那天和孟繁辛所说的神明看蝼蚁的说法,其实并不仅仅是一种比喻。
楚八荒是发自内心的,觉得凡人如同蝼蚁,不值得多看一眼。
它不禁打了个寒战。
楚八荒敏锐地察觉到了统子的恐惧,她笑着掐了掐统子的脸,随手打赏了它一套皮肤的积分。
“怎么了这是?为啥突然不开心了?”
好大儿捧着新鲜**的积分,看着她澄澈的眼眸,对自己方才产生的结论又生出了疑虑。
可能……只是它的错觉吧?
没准这一切都只是她在这个世界里用来吸引傅局注意的手段呢?
楚八荒不知道小小一只统在短短的时间里把人生怀疑了个遍,撑着下巴坐在统子身边,看着自己和孟繁辛带着赵家三口人脱离了汤山村民的队伍。赵梁很好地秉持了不该问的绝不多问这一原则,和妻子默默地跟在了孟繁辛的身后。
楚八荒倒也不是真的需要一个像孟繁辛一样的仆从,现在的她心态其实更多的是偏向于对先前他的行为的报复。
不得不说在甩掉了一大群累赘之后,他们的行进速度要快了许多。
这一回只走了大约两天,他们就在楚八荒的带领下寻到了一处藏在深山里的小村落。
奇怪的是,整个村落里稀疏错落着分布了十几户房屋,但似乎是因为长期没有人居住,有不少房子的黄泥墙面都因长时间的风吹日晒雨淋而倒塌了。
一眼望去,保持着完整墙面的房屋竟然只有两个。
而这两座房屋还并不相连,一南一北相隔甚远。
楚八荒自己独自生着闷气,倒也没有冷落了赵家三人,指着北边的那个小院便分配好了住处。
“你们去那处,我要住南边。自己规整规整,有什么缺的慢慢凑齐了便是。”
赵梁兴高采烈地应下了。
分了行李之后,孟繁辛便跟着楚八荒去了她选的那处小院。
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他才挑眉询问出声。
“姑娘是如何得知此地有这样一处隐于山林的村落,又适宜藏身的居住之地的?”
同样好奇的还有一只拟人形象的统。
这个世界完全没有数据可用,连它这无所不能的统都对世界背景一无所知,楚八荒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她不是不记得从前的许多事了吗?
还是说这个村落里发生过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才会让她如此记忆犹新!
楚八荒:……
她怎么可能知道为什么!
她连这个鬼地方在什么城什么县都不晓得!
正打算开口反驳,她就先自己一步,听到了自己清脆的声音轻荡荡地飘了出去。
“当然是住过,这村子还是我建起来的。”
楚八荒:“……?”
统子:“……?”
她俩怀疑自己见鬼了。
明明她没有想要说话啊!
孟繁辛的眼眸里闪过淡淡的诧异,却也不再追问。
但从外表只能看出这村子里的房屋大概是空了有些时日了,但当她们真正进到屋内,才看出具体的时间。
如果村里的人是同时离开此地的,那这些房屋应当空了有将近十年左右的时间了。
屋里的家具并不算太少,拂去灰尘蛛网细看的话,还能分辨出是上好的木材所制。
想来曾经住在这里的主人也是个注重生活品质的人。
孟繁辛的余光扫过一旁掩着鼻子四处打量,明显对卫生环境充满嫌弃的女子,下意识地觉得,如果当初住在这里的人就是她,那就合理了许多。
楚八荒四处巡查了一番之后才不情不愿地走出门去,朝远离唯二存在的另一个人抬了抬下巴。
“院里就有水井,这些粗重脏累的扫洒就交给你。”
脏成这种鬼样子,不知道要打扫到什么时候才能住人!
明明是绕绕手指就能解决掉的事情,她偏偏就要劳动孟繁辛去做,其中若是没有包含着报复的意味,连楚八荒自己都是不信的。
但孟繁辛没有往这方面想。
可能是因为先前她的蝼蚁一说太过惊世骇俗,而且她本人也的确是这么做的,所以孟繁辛并不以为她是在折腾自己。
也可能天女单纯是因为这点小事不值得她浪费法力吧。
该说不说的,整个村子虽然看起来破败不堪,但各样生活物品倒是一点都不缺的。
哪怕自己屋里没有,去别处院落里翻一翻也总能找到。
孟繁辛打扫了两三天,才总算是将整个院子收拾得符合了楚天女的住宿要求。
这几天楚八荒都是睡在树桠间的。
早在第一天晚上因为腰酸背痛而半夜醒来的小楚就已经后悔了。
她为什么要用这么愚蠢的办法去折腾孟繁辛啊!
到头来受伤的只有她一个人呀!
孟繁辛一点都不嫌脏,在收拾干净的床榻上早就已经睡得人事不省了!
她好恨。
所以在得知屋子已经收拾好了之后,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踏进了焕然一新的小院。
面上虽然不显,但楚八荒心里一惊。
原因无他,实在是这个小院实在是过于眼熟。
这不正是当初在幻境中看到的,孟繁辛向她求娶的那个小院吗!
心中骇然归骇然,她看着屋内干净整洁的摆设,到底还是勉勉强强地点了点头。
“还行,勉强能住人罢了。”
除了一些如泥土稻梗筑成的墙,有些歪斜破落的门板之类硬件设施上的缺憾,其他的基本没有什么可以挑刺的了。
孟繁辛见她点了头,转身便要去收拾自己的行囊。
“姑娘便在此地住下,我去与赵梁同住。”
“若是有什么吩咐,姑娘尽可唤我便是。”
楚八荒的脸蓦地皱了起来。
她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既生气又不满地红了眼眶,一把拉住了孟繁辛的臂膀。
“你这是什么意思?与我同住委屈你了吗?”
孟繁辛愕然了片刻,自己咀嚼了许久才明白她的意思,脸上第一次浮上了不自在的表情。
“姑娘是清清白白的女子,若是我与姑娘同住,只怕污了姑娘清名。”
楚八荒冷哼一声,细长的指尖使劲戳着他胳膊上坚硬的肌肉。
“赵梁他娘子就不是女人?你去他家住,就不怕污了人家的清名?”
孟繁辛好笑地摇了摇头。“弟妹已然成婚,况且赵梁素来知晓我的为人,我与他如亲兄弟一般,怎可相提并论?”
尤其他和楚八荒二人男未婚女未嫁,无论从礼数还是乡俗而言,二人同住一屋檐下都于理不合。
楚八荒才不管这么多,她收回自己发疼的手指,干脆板起脸来,眉目沉沉。
“我不管,你既然说了要为我马首是瞻,那我说什么你便要做什么。”
“我说你不许走,你就只能住在这里!”
孟繁辛看着打定了主意无理取闹的楚八荒,思虑良久之后只能长叹一口气。
“某性情粗犷,日后若是有不周全的地方,望姑娘直言相告。”安顿下来之后,楚八荒才知道赵宣喊孟繁辛“师父”到底拜的是个什么师。
她看着院子里矮小的身影手中握了一把跟孟繁辛一样等比例缩小的小铁锤,有模有样地学着身强体壮的男人每日练习抡锤头。
楚八荒目瞪口呆。
谁能想到赵梁这对看起来还算靠谱的夫妻竟然会把儿子送来和孟繁辛学习怎么当一名打铁匠!
还有孟繁辛!那天在解决流民的时候,她明明看到他手中有一把杀气凛然的长刀,在砍杀那些匪徒的时候,利落矫捷的身手也绝非普通铁匠能拥有的。
放着一身的功夫不教人家小孩,反而每天干这种事情!
这种人怎么好意思当人家师父的!
连着看了矮冬瓜“嘿嘿哈哈”地挥了十几天锤头,楚八荒终于忍不住找孟繁辛想要问个清楚。
趁着他们休息的时间,她把孟繁辛拉到一旁,一脸一言难尽的表情问他,“你就打算这么教矮冬瓜?”
孟繁辛挑了挑眉,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将手中沉重的铁锤放到身侧,看着不远处那个小小的身影,眉眼间带上了一丝笑意。
“阿宣出生时先天有所不足,自幼身子就弱,在两岁之前曾数次于生死之间徘徊。”
“我教他打铁,也是为了能强健他的体魄,不至于将他教养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之徒。”
在这乱世中,太过文弱的人大多活不了太久。
楚八荒傲然地点了点头,勉为其难地指了指那矮小的身影。
“行叭,你既教他强身,那我便教他识字好了。”
孟繁辛的眸底闪过一抹诧异,但随即很快便发自内心地漾起了笑意。
“有劳姑娘爱护阿宣,某在此替赵家谢姑娘。”
在如今这个乱世里,文学才识远比绫罗金银更贵重百倍。
哪怕像他出身勋贵,也不过学了些兵法,会的都是些杀人的本事。
有神明教阿宣做人处事的道理,自然比他更适合。
楚八荒见他应允了,努力藏起唇边得意的恶劣笑容。
她真的能有这么好心吗?
当然不是!
可怜的矮冬瓜从此以后就过上了上午抡铁锤,下午愁眉苦脸学认字的悲惨生涯。
楚八荒在正式教他的第一天就耳提面授地更改了他的称呼。
“你记清楚了,从今以后只能唤我阿荒姐姐,若是再让我听到你喊错,错一次便打十个手板!”
赵宣皱起了包子脸:“哦——”
应得相当不情不愿。
心满意足的楚八荒便拿起桌上的毛笔塞进他手中,在孟繁辛砍来磨平了的木板上一笔一划地教他。
“瞧,这个字念肉,就是你最爱吃的那个肉。”
“学会了以后,你拿去给你爹娘看,便能从他们手中换来一块肉吃。”
赵宣立马提起了精神。
这一下午,他一次又一次地跟着楚八荒描摹这个字的形状,终于是把它牢牢记在了心中。
那可是肉!有谁能拒绝肉!
当天晚上,回到自己家中的矮冬瓜便拿着木棍在自家院里一笔一划写下了那个字,然后扬起得意的小脸冲身边笑容渐僵的赵梁要求,“阿爹,阿宣要吃这个!”
赵梁和身边的夫人对视了一眼,有些牙疼地吧唧了一下嘴。
他的儿哟,他那么大一个聪明的儿呢?
好端端的,怎的突然要吃起屎来了!
孟繁辛得知了此事之后哭笑不得地找到了一脸无辜的楚八荒,耐着性子对她好言相劝。
“姑娘偶尔戏耍阿宣一次便罢了,他如今还小,若是当真学认错了字,日后再想改便难了。”
楚八荒一脸严肃地摇了摇头反驳他,“这你就不懂了,人都是在吃亏中成长的。”
“你想,我要是规规整整地教他,那他学过后也就忘了。”
“但是吃过亏之后,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此事,岂不是更加印象深刻?”
反正就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又没有人能拿她怎么样。
孟繁辛现在才算是知道了,这个看起来端庄圣洁,不沾染人间烟火的天女,内里的心性其实就是个小孩子。
爱胡闹,玩心大,偏偏又还说不得骂不得。
因为无论怎么指出她犯的错,她总能找出一套歪理邪说来,辩驳得他哑口无言。
总算是报了那日灌药之仇的小楚当然也没有再过多的恶作剧。
转天她就带着被赵梁呵斥了而委委屈屈的矮冬瓜找到了村里的一条河,笑眯眯地摸鱼去了。
这小河还不足她的小腿深,河水也称得上清澈,偶尔能看见不到巴掌大的鱼和小小的虾。
赵宣似乎是第一次下河玩,小小的人显得格外兴奋,但凡捉到一条小虾都会高兴地尖叫。
“会动,阿荒姐姐,它会动!”
楚八荒看着他圆滚滚的肚子露在河面上,恶从胆边生,顺手捞起河底的细沙土朝赵宣抛了过去。
“哈!你是个小泥人儿了!”
赵宣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整懵了,一个胖乎乎的小肉团直接僵在了原地。
过了片刻他才瘪起嘴来,奶乎乎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阿娘,阿娘不然我玩泥沙。”
糟糕,回去要挨骂的!
楚八荒不屑地“嘁”了一声,“这世上怎么会有人不喜欢玩泥巴,就连娲皇都是玩着泥土才造出的人呢!”
赵宣听不懂,但他奇迹般地被说服了。
就是,怎么会有人不喜欢玩泥土!
彻底放飞了自我的小肉团很快就不甘示弱地开始和楚八荒进打起了泥仗,跟前的河水都被她们两人的动作搅得浑浊不堪,又很快慢慢沉淀了下去。
现下已经进入初秋天气,在水里玩久了总归是会冷。
竹篮里的鱼虾满得差不多了,天色也接近傍晚黄昏,楚八荒这才心满意足地上岸,豪气地分了大半筐给赵宣。
原本计划着第二天要和肉团子做些什么打发时间,谁知深夜里从院门处便传来了赵梁焦急的呼唤声。
“孟大哥,孟大哥睡了吗?阿宣发起了高热,你屋里可有治风寒的药?”
楚八荒的睡意登时被散了个干干净净。
听着孟繁辛从隔壁起身的声音,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似乎说过,矮冬瓜因早产先天不足,身子一直比较弱。
该不会是因为今天下河,那小玩意儿着凉了吧!孟繁辛快步走了出去,压低了声音大概是在问赵宣的情况,楚八荒倒也听不清楚。
相较于他的谨慎,赵梁的情绪则要更加激动些,隐约传来“那位姑娘”、“下了河”之类的声音,想也知道是在责怪楚八荒。
楚八荒原本心中还生出了些许的愧疚,听到这只言片语,心中反而平白生出了怨气。
这都是什么人啊!
她可怜他们一家人无处可去餐不饱食,难得发起善心带着他们隐居此地,赵宣自己身子弱,一点风都吹不得,像个弱鸡崽似的动不动就生病,怎么还能怪到她的身上!
就像地上有个土块,自己走路不小心摔倒了反而生起土块的气,好没有道理!
她干脆起身穿好衣裙,板着脸推门走出去,对上孟繁辛诧异的目光,语气也没有丝毫缓和。
“看我做什么?赵宣不是病了,去看看他犯的是个什么病!”
赵梁背后里抱怨几句倒还罢了,却没有想到自己的怨言被正主全听在耳中,此时面上倒是有几分讪讪的。
楚八荒也不理他,径直朝着赵家的小院走去。
果然如赵梁所说,楚八荒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小脸烧得通红的赵宣正在昏睡,他的阿娘正守在床边不停地用凉水为他擦拭身子,试图让他的体温降下来。
兴许是因为和楚八荒并不相熟,这个温婉的女人见她来了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稍稍侧开身子,让楚八荒能看清赵宣的模样。
只稍微一察看,楚八荒就皱起了眉头。
赵宣并不是因为所谓的下河着凉了才发起高热的。
或许更准确地说,是因为下了河,才将他体内的病因给引了出来。
他的气息紊乱,眉间萦绕着黑气,嘴唇也不再粉嫩,反而隐隐透着一股黯淡,显然是中了毒。
可赵宣不过就是一个村里幼童,爹娘都是普普通通的农人,有谁会这般大费周章地给他下这种并不即时致命,反而用以慢慢亏空损耗他身体的慢性毒药?
孟繁辛见她沉思,心下便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于是朝赵梁使了个眼色,让他带着娘子先避开。
待到屋里再没有其他人了,他才轻声询问:“姑娘可是看出了什么异常?”
楚八荒回过身来,颇有些苦恼地“啧”了一声。
“看出来了又如何,这闲事我是一点都不想管。省得再被人赖到头上来。”
孟繁辛蹙起眉,正想要开口,又被她促狭地打断了话头。
“可别再说些什么只要我出手相助你便如何的废话了。”
“你如今都已经是我的人了,还有什么是能拿来交换的?”
孟繁辛被她的话堵得哑然了许久,才不得不颓然地承认,她说的是对的。
除却最开始将她带回家中收留了几日之外,这么长的时间以来,都是她在不停地应下他的请求。
她对人世间应当是没有什么眷恋的,却不得不耐着性子一次次去做她本不愿做的事。
连孟繁辛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从和她相处以后,他的野心竟也越来越大了。
就像是……不由自主地将她当成了可以依靠的后盾。
这种想法是危险的。
是她救下了他和赵梁一家人,又给了他们容身之所,他还有什么脸面要求更多呢?
可赵宣……想起公子在接到召旨的时候那淡然又哀切的表情,想起他的嘱托,孟繁辛又实在无法眼睁睁看着赵宣就这么陷入危险之中。
既然查清了此事和她的关系不大,楚八荒也不想再在此处浪费自己睡眠的时间,便淡声提点了一句。
“他身上中了毒,只不过今日才激发了出来,早些发现也是好的,总比身子完全亏空了才察觉要好。”
“人各有命,自己都自顾不暇了,便莫要插手别人家的事了。”
说罢就转身要离开。
好大儿到这个时候终于忍不住泛滥的同情心,小声嘀咕了一句。
“这小人儿留着也挺好玩儿的呀,咱们不袖手旁观不行吗?”
楚八荒此时双眼紧闭,眉头紧锁,似乎陷入了极其不解的难题当中苦思冥想。
她也不理解,自己的心肠为什么会变得这么冰冷。
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她原本是想要出手治好赵宣的病的,可口中说出的话,身体做出的行为,却全都是和自己的想法相悖的。
哪怕日后的赵宣变成那样不可理喻的人,心肠狠毒异常,可她也不该对孟繁辛这样绝情。
她如今的所作所为,更像是憋着一股劲,想要将他心中的良善尽数消除干净。
为什么呢?她为什么会想要这么做呢?
楚八荒想不明白。
而现实中的孟繁辛眼看着她即将踏出房门,终归还是忍不住哑声喊住了她。
“姑娘……”
楚八荒侧过脸,余光瞥见他就要朝着自己单膝跪下来,整个人却立时像是被火烫了一般,手掌一扬,一阵风从地下卷起,硬是托起了孟繁辛,生生止住了他的动作。
倒是不知道他下跪的这个动作究竟触动了她的哪根神经,再回过身来的时候,楚八荒已经红了眼眶。
她像是气急败坏,又像是悔恨莫及,强忍住哭腔,恨声质问他。
“他就这么重要吗?这世间的凡人就这么重要吗?”
“连尊严和性命都可以不要,这凡世值得你放弃所有吗!”
这话问得莫名,更像是借着这股情绪,透过孟繁辛在问另一个人,一个和她身份地位平等的人。
失去了性命,你可后悔了守护这凡间性命千千万?
孟繁辛当然不懂她在说什么,眸光微沉后,嘶声回答。
“若以吾之性命能换得天下安康太平,某愿往之。”
大颗大颗的泪珠从楚八荒的眼中滚了下来。
不止是面对着孟繁辛的她,更是坐在小阿统身边的,曾经的时空管理局副局长楚八荒。
她此时已经完全明白了。
她其实根本就没有回到自己的世界里。
自上个世界的任务完成之后,她便要求不必向主系统打报告而回到自己的世界里来。
可是她的本体现在还在管理局的任务舱里。
既然如此,她就不可能用意识操控自己从前的身体。
难怪她总觉得自己身不由己,难怪连统子都察觉到了她的异常。
真相竟然是这样。其实从暴雨夜中睁眼开始,远在任务舱里的楚八荒就已经陷入了沉睡。
她只是和统子一起进入了她自己的记忆之中。
她压根就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重新回忆一遍在自己身上发生过的事。
所以未来的赵宣依然会变成心狠手辣的追杀者,而她会和孟繁辛再次相爱。
历史不可能改变,管理局不可能让她操控自己的身体,改变过去的历史,进而影响到未来的进程。
那样她就不会进入管理局了。
楚八荒此时已经知道了,自己当时问孟繁辛的时候,真正是在透过他问谁。
是那个在和无数人对峙的时候,唯一一个站在自己身后,看不清面容的人。
他便是在那一次对峙中,为了守护心中的底线,才失去了性命的。
统子看着泣不成声的楚八荒,不明所以地挠了挠自己的光头。
“这……就这么一句话,倒也不必感动成这样吧?”
她小楚什么时候是那么高尚的人了,就因为这么一句听起来充满了家国大义的话哭成这个样子?
阿统真是越来越看不懂女人了。
同样不明所以的当然还要孟繁辛。
他看着楚八荒哽咽得难以自已,犹豫着上前,伸出手想要拭去她脸上的泪珠,但在即将触碰到她的时候又觉得不合时宜,转而擦过她的脸颊,轻轻捻了捻她的耳垂。
“姑娘莫哭,是我造次了,姑娘不想救那便不救。”
楚八荒花了许久的时间才重新平复自己的心情。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面前这个带着自责神情的男人,平稳了声音命令他。
“你出去。”
孟繁辛愕然地抬眸,片刻后才醒悟过来,眼底是掩藏不住的喜意。
等到孟繁辛出去以后,楚八荒才揉了揉自己发涩的眼睛,坐到了烧得意识不清的赵宣身边。
目光落到小小的人影身上,楚八荒心中大抵还是气不过,在他肉嘟嘟的红脸蛋上狠狠捏了一把,这才泄了愤般将食指轻轻点在他额头上。
一股暖流顺着她莹润白皙的指尖钻进赵宣的体内,很快就温暖了他的全身。
不多时,原本烧得像只通红的虾子一样的赵宣身上的温度迅速降了下来,脸色也在刹那间转成了苍白的颜色。
剧烈的咳嗽过后,赵宣紧闭着双眼,“哇”的一声,自口中喷出一大口黑色的粘稠秽物来,在昏暗的灯光下如同鲜血一般骇人。
听到声响的赵梁夫妇迅速冲了进来,尤其是赵娘子,在看到眼前一幕的时候几乎晕倒。
她再不复方才哀婉温柔的模样,一把推开了坐在榻边的楚八荒,将赵宣死死搂在怀中,一双带泪的眸子里射出怨恨的光来。
“你这恶人想对阿宣做什么!他要是有个好歹,我豁出命来也不叫你好过!”
赵梁倒没有急着指责她,而是伸手在赵宣鼻尖探了探,确认他的呼吸并无异常后又在他额头处摸了摸,这才惊愕地发现,就这么短短的一会儿功夫,那滚烫的温度竟然就已经降下来了。
楚八荒被猝不及防地推倒在地,缓了片刻之后才慢慢从地上爬起来,也不去接慢了一步赶来的那只温热的手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赵家的小院。
身后闹哄哄的一片,赵家娘子的哭诉声,赵梁的安抚声都被她远远地甩在脑后。
她抬起头看着头顶上那片纯净的苍穹,像是从来都没有被乌云遮住过,依然熠熠地闪烁着星光。
可仰望星光的人,却已经变了。
她走过这万里的山河,见识过许许多多的人,也曾交过许多的朋友。
那些人都留在了过去的尘埃之中,只有她孑然一身,一直在往前走。
楚八荒并没有回自己的家中,反而顺着南边一路出了村,走了不知有多久,才看到不远处的山顶上竟然有隐约的房屋轮廓。
她觉得有些奇怪。
曾经选了此地作为隐居之所,那必然是极难为外人寻找到的。
可在那里却又为何会有别的人家呢?
带着警惕的心理,楚八荒到底还是手指一绕,卷起一阵风来托着她的身躯,轻轻袅袅地到了那处山顶。
这是一座简陋的由树板搭建起来的小屋,附近开辟出了一小块菜地,里面栽了不少的菜,竟也显出一片生机来。
楚八荒丝毫没有半夜打扰人家清梦的自觉,上前“哐哐哐”一顿凿门,大有主人家不开门就硬闯进去的架势。
幸好没多久,屋内就传来了拖沓的脚步声。
一道佝偻的身影打开了门,借着月色看清了楚八荒的脸,苍老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惊讶,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话来,只能发出沙哑的“啊啊”声。
楚八荒下意识地察觉到不对劲。
她看着这人布满了骇人疮疤的面容,防备而犹疑地迟疑开口道:“你……你认得我?”
这话要是换个故人来听大抵是要因她的遗忘而伤心的。
但眼前这个人浑浊的眼睛中却渗出了点点泪光,许久才颤颤巍巍地躬下身子去,跪倒在了楚八荒的身前。
“神女归来了,神女竟然归来了!奴有幸保全一条烂命,终于还是等到了神女!”
楚八荒被这人丑的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她嫌弃地错开身子没有受他这一跪,语气里带着命令的口味傲然道:“你站起来好好回话!我不记得认识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那老人顿了半晌才匍匐着爬起来,颤抖着手足无措地低下头,不敢让自己的这幅尊荣玷污了神女的眼睛。
“神女五年前离开时曾吩咐过奴,要奴带着剩余族人驻守在村中。”
“可神女才离开,村里便降下天罚,可怕的瘟疫蔓延开来,全村五十一口人,只有奴侥幸活了下来!”
“奴因瘟疫面目全非,神女认不出奴也是自然的。幸而蒙将军在神女离去的第二天便失去踪影,总算没有被天罚牵连,也算奴未曾辜负神女所托。”楚八荒下意识地紧紧蹙起了眉。
蒙将军……又是谁?
听这个丑八怪所言,她似乎曾经和一群人,还有这个所谓的蒙将军一起在村中居住过一段时间?
可为什么她一点相关的记忆都没有?
楚八荒咳了一声,脸色颇有些不自在地咬起下唇,“我的记忆有损,过往的事情都有些记不大清楚了。”
“你所说的那些事……能否与我详细讲讲?”
她一向趾高气昂惯了,还不太习惯用商量的口味去对一个明显对自己极为尊崇的人说话。
那老人显然没有想到楚八荒竟然会完全忘记了过往的事情,诧异了片刻才颤颤巍巍地把她往屋里请。
“奴一定知无不言!”
楚八荒心里是嫌弃这闻起来就有一股异味的老房子的,只不过有求于人,只能黑着脸硬着头皮走进去。
也幸好是在一片黑暗之中,老人并没有注意到她的神色。
将楚八荒请到自己的矮榻上坐下来之后,老人才长长地叹了口气,向她说起了从前。
老人本是燕国人,在秦军攻入燕国之时,遇上了孤身一人的楚八荒。
那样貌美的女子在乱世之中,自然像一块诱人的肥肉,豺狼虎豹都想着争夺抢咬一口。
老人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正是楚八荒被一群流民包围起来,想将她进献给攻城的将军,换得一处栖身之所的境遇。
老人身为武氏的族长,带着四十多口族人正在向南迁徙。
兴许是因为楚八荒让他想起了自己早夭的女儿,又或许是动了恻隐之心,总之武族长出面,指着那群流民的鼻子破口大骂。
“我瞧着你们也是一群有手有脚的汉子,怎的一天天竟想些龌龊之事!”
“秦国野心天下皆知,你我脚下土地终有一日皆将纳入秦之版图,天下人皆为秦人!”
“大好二郎不想着怎样建功立业,用双手拼出一番前程来,却一心只想着苟延残喘,强抢弱女子换得一隅偏安,又岂是大丈夫所为?”
那伙人被他一番痛斥责骂得面红耳赤低头不语,而武族长则顺势带着楚八荒离开了那处是非之地。
他分了一块肉干给楚八荒,闻声建议她:“姑娘生得花容月貌,本该是家中娇养的娘子,却受着世道牵连,易于惹得心怀不轨之人窥探。”
“不论姑娘将要去往何处,还是将这容貌掩藏起来得好。”
楚八荒知道他的提醒是出于好意,也接了他的肉干,像只小兔子似的用门牙一点点地啃着,半晌之后才眨着圆溜溜的眼睛脆声问他。
“你们这一大群的人却是要去何处?”
武族长看了一眼四周颓丧迷茫,如同丧家之犬的族人们,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
“国破家亡,族人皆是求得一处可居之地便足够了。”
“天下之大,总有容身之处吧!”
楚八荒慢吞吞地“哦”了一声,垂下眼睫道:“我倒是有办法寻个隐居之所,你们若无处可去,或许可以与我同行。”
武族长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见她不像是说笑,几乎是热泪盈眶地应了下来。
楚八荒这个时候才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苦恼地挠了挠脸颊。
“对了,我先前救了个人,还需带着他一起才行。”
武族长在见到那个所谓的人的时候,一双眼睛好悬没有瞪出眼眶。
因为那人被一整个埋在土地里,只剩了个头露在外面,不知道内情的人乍一看还以为谁被砍了头扔在地上了。
楚八荒的脚尖踢了踢地上的小土块,对着无语的武族长耸了耸肩,“我又搬他不动,自然只能先这样处置着了。”
武族人只能任劳任怨地再把人挖出来,抬着一同上路。
接下来的行程就轻松了许多,有楚八荒在队伍当中,她总是能在出去的时候“意外收获”回许多吃食。
就连武族长都不禁感叹,这个少女似乎是上天送来帮助他们的。
只不过这随口说的话,到头来竟然是真的。
楚八荒就这么带着四十多个武族人,一路深入到了一块群山环抱的腹地之中。
她看了看眼前的这块地,满足地拍了拍手,当着所有人的面,展开双臂,长发在风中漂浮舞动,犹如天神下凡。
从地下聚拢起来无数的泥土瓦片和木料,就像是被千千万万无形的手搬动着一般,转瞬间便搭起了十余间房。
全都是燕国百姓居住的样式。
武族人在巨大的惊诧之下惶惶然跪了一地,口中直呼神女。
而那个被楚八荒救下的男人被她单独安置在了一个小院里,待他身体好些了之后,武族长才知道他姓蒙,乃是秦国的一名将军。
对于秦人,身为被攻破了家国的燕国人心中多少到底还是介意反感的,但既然是能让楚八荒另眼相看的人,他们终归还是不敢多说什么。
只是很少与他有来往便是了。
变故发生在他们安居下来的六个月之后。
在一个阴沉的日子里,楚八荒突然找到了武族长,神情看上去很是厌烦疲倦。
“我有些事要办,将会离开此地,也不知归期,你代我守好村子,日后我回来也算有个家。”
“还有蒙……蒙将军,我知道你们心中有芥蒂,也不必有太多往来,只是有需要的时候也可开口,不必过于拘束了。”
武族长骤然间得知一直庇护着他们的神女将要离开,心中自是一阵恐慌。
可他不敢问楚八荒要去何处,是否还回来。
他们得到的已经太多太多。
所以他恭恭敬敬地朝楚八荒行了个大礼,哽咽着道:“奴,静候神女归家。”
楚八荒顿了顿,到底没有再说什么,便转身离去了。
没过多久,村里就莫名起了瘟疫。
但凡染病的人,先是高热不退,紧接着身上就长满了流着血水的脓疮,最后全身溃烂而亡。
加上神女突然离开,武族长便坚定地认为是他们做错了什么事惹怒了上天,这才降下了天罚。
到最后,全村包括新生的婴孩共五十一口人,竟只有他一人苟活了下来。
但幸好,他活着等到了神女归来。楚八荒越发觉得事情在朝着奇怪的方向发展了。
她完全不觉得自己会是一个在路上看到什么受伤的将军将善心大发把人救下来的性格,即便秦国的将军对于武族长甚至这个世界的许多人而言都是相当不得了的身份,可她是什么人?
是天女,是神明,是永远高高在上,睥睨凡间一切存在的人。
她怎么可能被这种卑微的身份所吸引?
那么当时的那个将军,身上一定有着极为吸引她的东西。
会是什么呢?
楚八荒在黑暗中皱起了脸。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东西能让她动心,那一定是和“她”有关的线索吧。
那个楚八荒一直奔波着想要救出来的人,只有和她有关的消息,才能让楚八荒这样在意。
她思索了片刻,对着老泪纵横的武族长继续试探开口,“我离开前,有没有和你说过要去做什么?”
武族长霎时间变得恐慌起来,诚惶诚恐地低下了头:“神女所做之事,吾等凡人向来不敢过问。”
啊……线索竟然到这里就断了。
楚八荒点了点头,也不再啰嗦:“如今我既回来了,你便不必躲藏在此处,与我一同回去吧!”
武族长恭恭敬敬地朝她弯下了腰,“是,奴尊神女令。”
楚八荒带着这么个腿脚不便的老人,速度自然也慢了下来。
等二人进村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了。
看着眼前这个熟悉的村落,武族长竟再度落下了泪。
他声音嘶哑地对楚八荒道:“当年那场瘟疫来得迅猛,村中又无草药,奴便将所有人都迁至了东头那处山洞,不敢脏了神女的居处。”
这些屋子空了五年,又因地处群山环抱处,所以才脏乱生霉,看起来像是荒了有十多年之久。
楚八荒跟着步履蹒跚的老人走到了据说是他从前住的地方,这回倒没有再故意挑衅,手指一挥,那看起来随时都会倒塌的房子便焕然一新,如同刚建起来时的模样一样了。
武族长正要言谢,就听到不远处大步走来一个人,直停到他们面前才带着微微的喘息开口。
“姑娘这一夜去了何处?阿宣的病已然康复,昨夜是弟妹心急冒犯了你,还请姑娘莫放在心上。”
昨天晚上因为担心赵宣的病情,他在赵梁家耽误了些许时间,等到再追出来的时候,便已经寻不到楚八荒的身影了。
回到屋里也没有看到纤细的熟悉身影,孟繁辛站在那空空荡荡的房子里时,内心竟然生出了一丝空虚的恐慌。
似乎是怕她因为生气,就这么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和赵梁在村里挨家挨户找了一整夜,才歇息了片刻,便听赵梁赶来告知看到了楚八荒的身影,他立即过来了。
万幸,真的是她。
一直悬在半空中的那颗心,在瞧见她背影的一刹那神奇地安定了下来。
楚八荒冷冷地抬了抬眼睫,一双明眸中充满了嘲讽的意味。
“不问青红皂白,那便是个阿猫阿狗都能因心急而冒犯我了。”
“我竟不知,心胸要有多宽广,才能做到像你一般豁达?”
孟繁辛哑然。
他又怎么可能不知道楚八荒的委屈?
兴许是因为他的眼睛里满是疲惫的红血丝,楚八荒到底还是没有再对着他说出什么责备的重话来,只是朝武族长扬了扬下巴,对孟繁辛介绍他。
“这是武翁,便是我曾经在此处安身时的仆从,如今也搬回此地居住了。”
“你好告知赵家人,无事莫要来叨扰,以免再一个心急冒犯了他。”
听出了她话语中的夹枪带棒,孟繁辛苦笑了一声,好声好气地应她,“好。”
楚八荒这才心满意足地回过身去。
武族长自孟繁辛方才走到他面前开始便沉默不语,见此时话题落到了自己身上,才僵硬着表情朝他行了个礼,又向楚八荒告罪一声,便进入了自己的屋内。
安顿好了武族长的落脚之地,楚八荒这才慢悠悠地和孟繁辛往自己家走。
孟繁辛可能是因为昨晚发生的事而对她心有亏欠,跟在她身后时连带着语气也温柔了许多。
“昨夜阿宣排出体内毒素后,尚不到半个时辰便醒了,嚷嚷着肚饥,足喝了一碗的粥。”
“今日一早便来院中,说是要继续练习挥锤,倒一点都瞧不出身体有亏损的模样。”
楚八荒哼了一声,表示自己对矮冬瓜的消息一点都不好奇。
孟繁辛已经逐渐开始知晓她口是心非的心肠了,压下唇边漾起的笑意,看着她垂至腰间的乌黑长发如绸缎般光滑,一时间出了神。
该是怎样的仙境,才能养出像她这样性情张扬肆意的人来?
不高兴便是不高兴,高兴也不叫人看出来,硬是端起一副遗世独立的神仙姿态来,实则就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凡世这污浊秽杂的环境,确实生不出这样的神女来。
还没到家中,楚八荒远远地就看到了站在自家小院门口两高一矮的身影。
她的脸登时就拉了下来。
赵梁和赵家娘子也瞧见了她面色不善,原本想要上前的脚步也顺势就被钉在了原地,面上讪讪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反倒是什么都不知道的矮冬瓜赵宣,一见到她的身影便兴冲冲地奔了过来,圆滚滚的身体险些刹不住车撞进楚八荒的怀里。
他扬起胖嘟嘟的小脸,兴高采烈地睁大了圆圆的眼睛望向她:“阿荒姐姐,今日我们还去摸鱼吗?”
楚八荒总归不好把一腔怨气撒到孩子身上,她这人自认向来是恩怨分明的,便不屑地“嗤”了一声。
“不去了,再去一遭,我怕就被人打死了。”
“你昨夜既然病了,那就等一段日子,待你身子好了再说吧!”
她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斩断了小人儿的希望,那双圆眼中的神采肉眼可见地淡了下来。
赵梁夫妇的脸色更尴尬了。
孟繁辛眼见着气氛变得尴尬,笑着咳了一声站出来打圆场。
“先进屋吧,哪有让客人站在门外的。”孟繁辛到底没有怎么对她不住,楚八荒在赵梁面前还是愿意维护他的面子的,便只是冷哼了一声,这才先一步推门进去。
赵梁看到孟繁辛给他递了个眼神,这才嗫嚅着跟在他身后进了门。
楚八荒进了门之后径直跪坐到了布垫上,面色不善地盯着赵家娘子,想她又打算说些什么。
从某些角度来看,她其实是一个极其小气的人。
赵家娘子也跪坐在她的对面,可能是因为不好意思,所以脸皮有些泛红。
她有些不安地看了赵梁一眼,在得到自家夫郎的眼神肯定之后才声若蚊蚋般地垂下头去开口。
“姑娘,昨夜是妾鲁莽,过于心急了,才会对姑娘失礼。”
“您救了阿宣的命,那便是妾的恩人,我们赵家永生永世都报答不完您的恩惠。”
“从今以后,凡是您有趋势,妾万死莫辞。”
楚八荒“嗤”了一声,面上那冷冰冰的表情虽然有所缓解了,但嘴上依然还是毒得要命。
“我要是还指着你们做事,那才真是可怜了。”
孟繁辛知道这便是心中怨气有所消减了,这才朝赵梁微微颔首。
“姑娘忙了一夜,想来是乏了。”
赵梁很有眼色地躬身告辞,带着矮冬瓜一同离去了。
待到他们都走后,孟繁辛才轻轻叹了口气,坐到了楚八荒身旁。
“姑娘有所不知,阿宣其实并非赵梁与弟妹之子。”
楚八荒抬了抬眼皮,表示这个话题稍稍引起了她的一点兴趣。
孟繁辛没有看她,而是将目光落到了门外悠远的方向,不知在看向什么方向。
“阿宣原出身高门贵族,父亲乃是赵家弟妹的兄长。”
“那位兄长有个很大的家族,族中子弟众多,都对那一份家业虎视眈眈。”
“可他心胸宽厚,为人仁慈柔善,在争抢之中不免落入下风。”
“他在身亡前曾将阿宣托付于我,而赵家弟妹为了保住兄长的一点血脉,便下嫁给了阿梁,将阿宣收于膝下。”
楚八荒的指尖点了点面颊,若有所思地“唔”了一声。
大家业,落败便身亡,姓赵。
这几个要点结合在一起,楚八荒大概知道了些什么。
啧……更加想欺负蹂躏那个矮冬瓜了是怎么回事。
全场唯有单纯统统不得其解。
它捣了捣自从哭鼻子之后就一直陷入沉默的楚八荒的腰,茫然地抬眼望她。
“你们这是在打什么哑谜,我为什么完全听不懂呀?”
楚八荒惆怅的叹了口气。
一点点跟着自己找回了遗忘的记忆,楚八荒自然也知道了赵宣的身份。
“就这么个落后的年代,你觉得什么情况下争家业失败了才会被杀?”
统子摇了摇头。
就这连盐都没有提纯过的世界,还能有什么东西是值得用性命去争的?
是梅菜扣又不好吃,还是吸汁面藕不香了?
楚八荒怜惜地摸了摸他的小光头,“皇位呀,傻孩子。”
姓赵的王室,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唯有秦国了。
秦国如今的那位帝王,可以说几乎就是个傀儡,大权尽数落到了仕宦奸佞之辈手中,而这皇位,正是从赵宣的生父手中夺取来的。
那个早产体弱的矮冬瓜能活下来,一定有很多人豁出了性命才将他保下来吧。
他如今能长成这个圆滚滚,天真烂漫的模样,说明孟繁辛和赵梁夫妇把他照顾得很好。
那个胆小温婉的女子,是怎么放弃了自己公主的身份,甘愿下嫁给一个无名无姓的小卒,也要护住兄长的一点血脉?
她要下多大的决心,午夜梦回的时候可有后悔过?
这些问题,楚八荒都已经找不到人去求证了。
自从在这个村子里安顿下来以后,楚八荒就已经不再动用自己的法力去捕获食物了。
她从来都是只给他人提供一条生路,但具体要怎么活下去,那就全凭本事了。
孟繁辛和赵梁便结队,三天两头往深山老林里钻,倒还真叫他们捉到了些禽类。
养了一夜没有死掉的,第二天一早楚八荒就丝毫不客气地拎了只野雉,准备送给武族长。
和赵梁他们相比,楚八荒对武族长的耐心可以称得上海纳百川了。
兴许是因为她所认识的故人都留在了过去,能和她忆起往昔的也没有几个人了吧。
虽然这往昔也并不是真的很久远。
武族长难得的没有缩在屋子里,而是拄着一把竹扫把边扫院子边喘息。
他的身体实在太弱了,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做得气喘吁吁。
见楚八荒到来,武族长那张布满了疤痕的面庞上出现了明显的欣喜。
“神女怎的来了,可是有何吩咐?”
楚八荒迈着闲散的步子溜达到他面前,用懒散的口吻同他唠嗑。
“谁一天到晚无事了吩咐你啊,我到你家来清净吃顿饭。”
武族长诚惶诚恐地应下来。
在即将进屋的时候,他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突然停下脚步,喟叹了一声。
“我原以为蒙将军自您离开便杳无音信了,如今见他跟在您的身边,总算是了却一件心事。”
楚八荒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她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扭过头来望向他,一字一顿地轻声问道:“你说什么?”
武族长不解地眯起了眼:“蒙将军呐!那日奴见到他的时候倒是没想到,他原来一直跟着您。”
楚八荒再顾不上吃不吃饭了,撂下一句“我还有事”就匆匆离开了。
她竟然没有想到,孟繁辛就是武族长口中的“蒙将军”!
如果武族长没有认错的话,那日在雨夜中的收留,就不是她和孟繁辛的初遇!
他为什么装作不认识自己?
为什么他从来都没有提过自己曾救过他的事?
他到底知不知道关于“她”的消息!
许许多多的问题一时间涌到了楚八荒的脑海里,乱哄哄的像是一团纠缠在一起的麻线,叫人理不清楚头绪。
楚八荒从来没有如此急切地想见到他,一颗心如同被提到万丈高空之上,飘飘摇摇没有支点,晃得人心头发慌。
赶回家里的时候,屋内空无一人,楚八荒怔在原地,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似乎从她有记忆开始,就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彷徨无措的时候。
她急切地想找到孟繁辛,然后将一切都问个清楚。
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赵梁一脸大汗地跑到小院门口,大概是顾忌礼数,不敢就这么直接闯进来,而是站在门口朝屋内楚八荒的身影喊一声。
“姑娘,孟大哥在山上不慎遭蛇咬了,现下不敢乱走动,姑娘医术了得,可否随我去看一看?”
楚八荒的心头重重一跳,再顾不上其他,立刻跟着赵梁往山上走。
孟繁辛到底没有告诉赵家夫妇关于楚八荒的真实身份,关于她如何救治了赵宣,用的也是神医传人这样的说辞。
但好在赵梁他们没有怀疑。
不论在哪个朝代,有学识的人终归还是受人敬仰的,赵梁这算得上是第一次跟楚八荒独处,一面赶路一面试图说些什么打破尴尬的气氛。
“听闻姑娘是长桑传人,一身医术神鬼莫测,想来孟大哥也不会有事的。”
楚八荒无心和他寒暄,只低低地“嗯”了一声敷衍,心里却在暗自嘀咕。
什么长桑不长桑的,孟繁辛下次在编造她的身世的时候能不能事先和她通个气?
倒是统子嘬了嘬牙花,一脸一言难尽地皱起了脸。
“他还真是什么名头都敢往你身上安啊!牛逼也专挑大的吹吗?长桑君可是扁鹊的师父呀!”
楚八荒:……
谢谢,那倒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跟着赵梁一路寻到孟繁辛的时候,那位好人靠在树下,被蛇咬伤的小腿被腰带在伤口上方死死绑住,隐约能看到伤口处泛着黑色的两个小小血点。
是有毒的蛇。
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楚八荒立刻蹲到他身边,伸出手指在他腿上轻点了几下。
倒是孟繁辛,见她到来后眉眼间抑制不住地出现了笑意,脸色虽然泛着白,语气却很是柔和。
“又要劳烦姑娘了,某心中甚是过意不去。”
楚八荒只觉得自己心中烦闷无比,却又说不出究竟是什么原因。
这股邪火在心中烧着,若是不发泄出来又不是她的性格。
在看到黑红色的毒血缓缓从伤口处流出以后,她才抬起头,看向孟繁辛的时候原本是想刺他两句的。
可目光落在他带笑的眼眸里,还有因为解开腰带,衣襟半开裸露出来的结实胸膛的时候,伤人的话突然就哽在喉间说不出来了。
她怔了片刻,才偏过脸去,瓮声瓮气地恨恨道:“既然知道是劳烦我,就不能多留意些,好好照顾自己吗!“
孟繁辛看着她别扭的侧脸,只感觉像是有人拿了一根柔软的鸟羽,轻轻在他心尖上拂过。
又痒又麻。
楚八荒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定定地落在自己身上,一时间更是不敢回头看他了。
该死!她好好的说那些做什么,反倒显得像是自己有多在意他的安全似的了!
在场的人里只有赵梁像个大傻子似的,眼看着楚八荒在孟繁辛的腿上点了几下,毒血就自己缓缓流了出来,一张嘴张得老大,硬是半天都合不拢。
“这、这就是神医之能!不必扎针不必饮药竟就这样治好了蛇毒之症!”
别的都不说了,单单是这件事传出去,只怕这个偏远之地的小山村都会被人踏破来路吧!
他家阿宣究竟是有了多么大的造化,才能得这样厉害的人物教养!
被他这么一打岔,楚八荒和孟繁辛之间那点为数不多的旖旎氛围也消散了个干净。
只过了有十来分钟左右的时间,孟繁辛就感觉自己的腿上那麻痹刺痛的感觉彻底消失了,而伤口处流出的也不再是带着蛇毒的黑血,转而变成了鲜艳的红色。
楚八荒给他止了血,这才板着脸起身,自顾自地朝山下走。
孟繁辛在追上去之前不忘提醒赵梁要将楚八荒的本事守口如瓶,切莫告诉任何人。
直到二人回到家中,楚八荒才想起自己先前那样急切地找他是要做什么,将门板阖上之后严肃起一张小脸。
“我且问你,你家中是否还有其他兄弟与你相貌相近,能叫人认错的?”
为了避免冤枉好人,她打算先排除掉一切可能。
孟繁辛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问,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了她的问题。
“家中的确是有棠棣,但如姑娘所问的却是没有。”
他家中如今活下来的本家,怕是只有他一人了。
楚八荒最后的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掩的颤抖。
“你可知我从前的记忆有损?”
孟繁辛的眼眸微沉,点了点头应道:“某知晓。”
他第一次见到楚八荒的时候,她就说过自己不太记得自己为何会身受重伤。
当时他还以为那是她编出来用以接近自己的借口,后来见识到她的手段之后,他才真正相信了那番说辞。
可他也因此陷入了不解之中。
这世上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才能重伤神女,令其失忆?
她又为何非要隐居在偏远山林之中,反倒更像是在躲避惧怕着什么一般。
楚八荒这时候才看向他,眼眸里不知藏着什么样的情绪,一时间倒让孟繁辛开始害怕起接下来她要说的话了。
可现实不会因为他惧怕什么,就停顿下捉弄的手段。
“我记忆有损,所以不知你我竟在五年前就已相识。”
“你从不曾提过你认识我。”
“你这样处心积虑地接近我,究竟有什么目的,蒙将军!”
孟繁辛的双眼蓦地睁大。
“蒙将军”这三个字像是一把神奇的钥匙,打开了他长久以来不愿想起的记忆。
“蒙将军,你可愿率秦兵,为孤征下这片天地!”
“蒙将军大人有大量,就莫和末将争抢这美酒了!”
以及……
“蒙将军,此去无回,孤将宣儿托付于你。只要他能活着,余愿足矣。”
他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了起来,因心神剧烈震荡,乃至脖子上青筋暴起都浑然不觉。
楚八荒静静地凝视着他。
过了许久许久,久到屋中的二人都忘记了时间流逝,孟繁辛才嘶哑着嗓音,苦笑了一声。“五年前,我奉上命率兵攻打燕地,因遭同僚阴私暗算,的确大意受伤,险些丧命。”
“幸而某命大,被一山民救下带回村中休养数月,才活着回到咸阳复命。”
“姑娘说我与姑娘是旧识,想来是有所依凭的,只是某的确未曾与姑娘见过面,否则定然不会认不出姑娘来。”
楚八荒倒没有想过他会是这样的回答。
按照武族长所说的,孟繁辛的确是他们抬着带到这个村子里的,楚八荒相信自己愿意收留武氏族人,也是因为想让他们带着孟繁辛,不至于自己孤身一人带个病号过于显眼。
可孟繁辛记得自己是被山民带回村中,记得自己曾在村子里休养了数月,却独独不记得她。
就连那天他见到武族长的时候也没能认出对方来,那这件事就显得不对劲了。
倒是好大儿“啊”了一声,试探着问了一句,“那有没有可能会是哪个武族长在骗你呢?”
楚八荒沉思着摇了摇头,跟撸小狗似的撸了两把它的头。
“不会。他虽然知道我记忆残缺,但却不知道孟繁辛也是如此。”
“编这样的谎话出来,只要我和孟繁辛稍一查证,这个谎话就会不攻自破,他没有必要骗我。”
那么……唯一的一种可能,就是操纵改变她和孟繁辛的记忆的,是同一个人。
更准确点来说,是同一股力量。
来自上天的力量。
这个世界的天道,在惧怕着什么?
她和孟繁辛为什么会引起天道的忌惮,不惜插手消除掉二人关于彼此的共同记忆?
如今的楚八荒既然能够想通,那么现实里那个当年的她自己自然稍一思量也能想得到。
果不其然,面对着苦涩的孟繁辛,楚八荒的神情都变了。
她像是被激怒了一般冲出房门,站在院子里仰起头来看着天空,眼眸里是只有楚八荒自己能看懂的控诉和无力。
她只是想不明白罢了,这世间的生灵千千万,为何只有她被困期间不得解脱。
抬手指天,一股磅礴的力量因心神剧荡而顺着楚八荒的指尖喷涌而出,朝着上天的方向直指云霄。
骤然间,风云变色。
上天似乎被她的行为所激怒,又如同天地因她的力量而被召唤,无尽的云朵自远处奔赴而来,黑压压地覆在她的头顶,其间雷鸣电闪,仿若银龙隐藏其间嘶吼咆哮。
在剧烈的狂风中,紧随其后出来的孟繁辛费力地睁开眼睛,看着那道纤细瘦弱的像是随时能被大风吹走的身影就那样伫立在风中,任凭风云如何怒号变幻,却固执地不肯收手。
就像一定要等到一个答案一样。
上天终于发怒了。
楚八荒能感觉到,虚空之中一股极强的力量轻描淡写地朝着她的方向一击,带着隐隐的警告意味,重重砸到了她的身上。
楚八荒不可抑制地喷出一口血来,倒在地上,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孟繁辛大步赶过来,将瘫软的身体捞进怀中。
她的呼吸都有些艰难了。
但也正是因为被那不知名的力量反击,楚八荒的脑海中蓦地多了许多碎片,逐一填补了原本破碎的空缺。
她记起来了。
五年前在燕国,是她第一次见到奄奄一息的孟繁辛。
当然了,那时候的他还是蒙将军。
几乎快要失去意识的男人抓住了从他身边路过的少女的裙摆,以微弱的声音求救。
少女不开心自己的衣裙被脏污的手玷污,气呼呼地出声训斥。
“你抓我做什么?难不成你竟知道神陨之地在何处吗?”
青年将军下意识地应道:“我知道,救我,我带你去寻。”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和武族长所说的一般无二。
她带着一行人,建起了一个村落,治好了青年将军的伤。
可他哪里真的知道什么神陨之地。
那不过是身处绝境之人在看到希望时迸发的求生**而已。
可是将军不愿意失去自己在神女心中唯一的价值。
于是他一拖再拖,寻了无数的理由,换来了数月的相处。
神女有自己肩负的任务,一直在这片充满战乱的土地上行走着。
可是走得久了,她也会累。
所以她假装自己不知道将军的小把戏,自欺欺人地留在村落里,忐忑地过着平静的日子。
她不知道这样的生活能维持多久,可她私心里觉得,多一天,再多一天,好让她知道凡人的幸福是什么样的。
甚至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在不知不觉中,高高在上的神明已然动了凡心。
但上天就是那样仁慈又残忍。
在某一天的夜里,她自睡梦中突然惊醒,良久无法平息自己的心情。
在方才的那个梦里,她在一片漆黑的虚无之中听到了自己冰冷无情的声音,罗列出了她的罪状。
擅自插手凡人命数,耽于享乐,以及……背神之罪。
神女知道,这是上天察觉了她的松懈,在给她警告。
为了不牵连到自己亲手创建的这片净土,她只能孤身离开,接受属于自己的惩罚。
她在昆仑之巅,受五年雷刑。
而被她带来的武氏族人原本应该死于战乱,却因她而免遭客死他乡的命运,自然也在天罚范围内。
上天降下瘟疫,死亡蔓延了这片山村。
作为引诱神女动情的凡人,孟繁辛被清洗掉了所有与她有关的记忆,自此以后二人将不复相见。
五年后,神女下昆仑,自蓬莱离岛上岸,进入齐国,倒在了大雨之夜。
谁都没有想到,曾经身为秦国将领的那个男人,此时竟会成为齐国的一名打铁匠。
他背负着沉重的秘密,在那个寒冷的夜晚,将神女带回了家。
她以为的初遇,其实是重逢。
靠在孟繁辛怀中的楚八荒恍惚间抬头,看向神色冷凝,眸底全然是担忧的男人,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
上天何其无情,但又何其公正。
该相遇的人,无论隔着多远的山海都会相遇。
而该相爱的人,哪怕洗去记忆,打断骨头,天各一方,也终究会再次相爱。